远越大洋的文化接触
    往返在太平洋上的大商帆，不仅运送货物，也运送乘客、邮件，传递各种信息，把中国人带到墨西哥（33）。据西文史料，在十六世纪初，马尼拉大约有华侨三万人（34）。最早前往墨西哥的，很可能就是马尼拉华侨中参与太平洋贸易的商人。据西班牙编年史家的记载，早在1585年（明万历十三年），曾有三个中国商人到过墨西哥，从那里转赴西班牙和其他国家（35）。但更大的可能是，最早到墨西哥者是在马尼拉为西班牙商人充当仆役的中国人，甚至有些可能是当作奴隶贩往者。当时把从马尼拉运到墨西哥的亚洲奴隶都统称为“Chinos”，这些人不一定都是中国人，而是种族难以区别的亚洲人或混血种人的统称（36）。在马尼拉商帆的终点阿卡普尔科，相当数量的亚洲人杂居港口，其中包括中国人（37）。在墨西哥京城也有华人居住，还有华人理发师营业，曾引起当地西班牙人理发师的抗议。1635年，墨西哥市议会审议了关于华人理发馆应限制在十二家的提议，规定这些理发馆不得设在市中心地区（38）。这个城市共有多少中国人不可知，但据称在十六世纪时墨西哥城已有“唐人街”（39）。此说如果属实，即使这个华人社区很小，也是引人注目的。世界上凡有唐人街的地方就有中国文化，就会作为“异国情调”在那里发生一定影响。即使影响很有限，很微弱，也没有持续性，但中华古文明既与墨西哥文明发生最初接触，就一定会在拉丁美洲留下中国人或显或隐的踪迹。
    贸易的通道本来就是文化传播的通道。从十六世纪中西海上通道沟通之后，中国文化就通过西方商人与耶稣会士的介绍，传播到了欧洲，使欧洲人较多地了解具有悠久传统的中国的精神文明与物质文明。十八世纪时，中国的艺术风格与哲学思想曾经对欧洲特别是法国产生过重要影响， 产生过“摹仿中国风”（Chinoiserie）（40）。拉丁美洲文明是印第安古文明（从墨西哥到安第斯山地区）与伊伯利安文明两者的奇特结合，而以后者居于支配地位。伊伯利安文化属于拉丁文化系统，在哲学、文学、建筑、艺术等方面，其时髦风尚，以法国马首是瞻。马德里、里斯本的宫廷以模仿凡尔赛宫为荣，殖民地则以模仿宗主国为荣，因此，即使没有太平洋上的大商帆贸易，“摹仿中国风”也会在某一时期通过欧洲间接渗透到拉丁美洲殖民地上层社会。大商帆贸易使中国与墨西哥、秘鲁等地区发生器物层次上的文化接触，除上述丝绸贸易影响之外，还使中国文化好些方面在殖民地美洲留下明显痕迹。
    瓷器瓷器是中国伟大发明之一，很早就被西方视为中国的一种艺术特创，它可与丝绸并列为中国优美文化传统的象征。但在新航路发现之前，只有西方王公贵族才能享用来自中国的昂贵瓷器。达·伽马首航印度，就从加尔各答购了一些瓷器送给葡萄牙国王。此后每次葡属东印度公司商船东来，葡王都要委托购买瓷器。十六世纪初，在巴西的葡萄牙殖民贵族的家庭中已有人使用中国瓷器了。1599年玛利亚·贡萨尔维斯的家用器皿中，购自印度和麻六甲的三件中国瓷器价值达二百五十瑞斯。到十七世纪时，在巴西上层社会家庭已广泛使用昂贵的中国瓷器，用于装饰房间，充当赌注，甚至有时用它来偿付殖民官员，抵当部分现金使用。有一座教堂，用中国陶器来装饰它的钟楼塔尖。在没收席尔瓦神父（Jose Cerrera da Silva）的货物时查出其中瓷器三百余件之多（41）。十九世纪初，葡萄牙王室因避欧洲战乱而迁往巴西。约翰摄政王不仅携带大量金银宝饰，还至少带有四套餐具。当时一套茶具一般是100件，一套午餐具是200-400件。1818年他即王位时，收到清嘉庆帝赠送的一套非常精美的茶具。1822年巴西独立革命时，一些爱国者为了表示纪念，在中国订制了一套瓷餐具，上面写有葡萄牙文“巴西独立万岁”字样（42）。可说是中拉文化交流史上的一件轶事。
    瓷器作为商品大宗输往拉丁美洲，始于大商帆贸易。1573年从马尼拉驶往阿卡普尔科的两艘大帆船中载有中国瓷器22,300件，这是最早记载（43）。此后瓷器源源销往墨西哥。1730年《墨西哥公报》称：“萨克拉·费末莉亚号”船于1月19 日停靠阿卡普尔科时，载有华瓷120桶”。1739年又称：“有108桶华瓷运到”（44）。这些远航的瓷器十分昂贵，在初入美洲时期，购买瓷器往往要用同等重量的白银（45）。在墨西哥的殖民贵族中，以拥有中国瓷器之多少作为衡量其财富与文明教养的标志之一。中国陶瓷对墨西哥本地的陶瓷制作业，从造型到釉彩的运用，都发生过影响。普埃布拉城在十八世纪末有46家制瓷工场仿造中国瓷器（46）。十八世纪后期，有些贵族为了炫耀门第，专门在广州大套订制绘有家族纹徽或勋章图案的成套茶具或餐具。
    中国实用工艺美术品及装饰风格与丝绸、瓷器等大宗输往美洲的同时，中国的实用工艺美术的技法与风格也随之传播。特别是品类繁多的瓷器上均可绘饰各种花纹、图案、中国风景、历史故事，最能反映时代风尚与审美观念，是传播东方古典情趣的媒介。除此之外，还有各种中国制作的家庭工艺品和日用小商品，也通过不同渠道输往美洲。例如，中国的各种折扇、羽扇、绢扇、画屏、漆器等，很早就由葡萄牙和西班牙的商帆运入美洲。十八世纪的西班牙旅行家豪尔赫·胡安等在美洲进行科学考察时，发现远离墨西哥城的卡塔赫纳爱，人们爱摇着葵扇。中国制的梳子成为西属美洲妇女的喜爱物。仅1767年“圣卡洛斯”号大商帆的九名水手一次就带去八万把梳子。在住的方面，装饰墙壁的中国糊墙纸、屏风、精雕漆柜、缕花硬木家俱，是美洲殖民地上流社会家庭为显示“东方情调”而常有的摆设在行的方面，有中国式的轿子和轿式马车。娱乐方面则有中国纸牌、风筝、爆竹与礼花，等等（47）。为了迎合天主教文化风尚，华商还制作耶稣受难的造象和模仿西洋式家具等，通过菲律宾运销墨西哥、秘鲁等地。这些中国文物对西班牙美洲的装饰艺术起了一种“新影响”。殖民地墨西哥的漆器的镶嵌金银的器饰上印有中国式的图案。墨西哥城大教堂的瓜达卢佩圣母的木雕像，就出自马尼拉中国工匠的手艺（48）。历史学家写道：“甚至在今天，在墨西哥许多地方，特别是在普韦布拉，还可以在雕塑品、陶器和纺织品中看到一种精致的中国影响”（49）。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一位流落到墨西哥的中国姑娘曾为墨西哥妇女设计过一种连衣裙。这种丝料女装，长裙，无袖，黑色底衣上加金色镶边和红、白、绿色的绣花，鲜艳夺目。后来墨西哥妇女模仿她的剪裁方法，制成了名为“中国村姑”（China poblana）的女装，流行至今，是今天墨西哥妇女喜爱的一种民族服装。这位中国姑娘的西班牙教名叫卡塔利娜·德·圣胡安（Catalina de San Juan）。她的受人尊敬的事迹保留在墨西哥耶稣会教堂的刻壁之上。她手牵长裙、亭亭玉立的塑象，今天仍矗立在普韦布拉市的一处广场上（50）。
    葡属巴西也同样受到中国工艺美术风格的影响。诸如中国的阳伞、扇子、轿子、瓷器等等，也早就被葡萄牙殖民者带到巴西。著名的巴西社会学家弗雷耶尔（Gilberto Freyer）认为，巴西建筑受到了与东方有密切接触的葡萄牙影响。 巴西花园中有仿中国式的亭台和塔式建筑物。东方式的屋顶成了某些巴西房屋的特点。“对于巴西作为热带地区的一种新型文明的发展，中国甚至起过直接的影响。葡萄牙人从中国带给巴西以建筑价值观念和建筑技术，它们后来变成巴西自己的东西。长时期从中国输入一种美观大方的长袍，供巴西的法官和法学博士使用（51）。
    中国农作物的引进中国与拉丁美洲属于两种不同的农业区，各自都有许多对方所没有的农作物。旧大陆的重要作物如小麦、稻、甘蔗等都是由西班牙人、葡萄牙人传到美洲去的。通过马尼拉商帆贸易，中国农作物也传入美洲，如茶树、柑橘、樱桃、芒果、罗望子等即是（52）。在这些植物中，最重要的是茶树。茶与丝、瓷相似，也是中国文化的象征。中国茶树何时传入拉丁美洲，还不清楚。就史籍所载，十九世纪初葡萄牙王室迁往巴西之后，为了发展殖民地的农业和商业，曾于1810-1812年从中国引进茶树，同时从澳门招一批中国技工去里约热内卢近郊建立的植物园中传授种植茶树的技术。十九世纪中叶，茶树种植在巴西圣保罗州和米纳斯吉拉斯州曾有过一定的发展。至今巴西人把茶叫做“Chá”（葡语），就是“茶”的译音（53）。傅云龙《游历巴西图经》对此也有记载：“即如种茶一事，自嘉庆十七年中国湖北人至彼剏植以来，已{K526603.JPG}旺。”“初植茶，华工二十余司之”（54）。除巴西外，墨西哥、危地马拉、牙买加、阿根廷、秘鲁、巴拉圭等地也均在十九世纪末试种过茶，但似均未坚持下去。
    以上所列举的中国传入美洲的众多器物与作物，就是中国文化在拉美留下的历史踪迹。正如它们对欧洲的艺术风格、特别是巴洛克（baroque）和罗柯柯（rococo）装饰艺术发生过影响一样，对殖民地美洲的艺术风格和社会风貌也发生过影响。十八世纪末以后，一方面欧洲的“中国热”衰退，另方面太平洋上的大帆船贸易也衰落下来，美洲与亚洲的贸易联系与文化接触反而一度被削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