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先谈“观水有术,必观其澜”,蒙文通这方面的言论很多,此处仅引几条: 文化之由层积而兴。(注:蒙文通:《中国史学史》,《蒙文通文集》第3卷,第263页 。) 夫学安有不百年积之而可一朝偶致者耶!(注:蒙文通:《井研廖季平师与近代今文学 》,《蒙文通文集》第3卷,第107页。) 蒙文通的历史解释经常扣紧这个观点,主张讨论某一件史事时,总要往前推很长一段 时间,以见波澜是起伏曲直的历史长流所堆栈汇聚的结果。如他对道教的解释,充分掌 握发展变化之关系;又如他说李冰建都江堰“深淘滩、低作堰”的原理,必定是长期积 累经验而成,而非李冰所能短期提出。(注:蒙文通:《治学杂语》,蒙默编:《蒙文 通学记》,第37-38页。)如他讲朱子时,认为一个时代有“离心力”与“向心力”两 种力量,从南宋到元,朱子的地位特别高,并不是因为朱子学问超越古今,而是从中唐 以来离心力强,到南宋向心力增强,所以经元代一直到明代,把朱子的地位抬高了。他 讲王安石变法也不侧重个人,而侧重历史大势变化之必然性。(注:以上分见朱瑞熙: 《文通师论宋史》,蒙默编:《蒙文通学记》,第179-180、177页。) “大势变迁论”的另一个附带意旨即发展变化说。我个人特别注意到蒙文通讲宋明理 学时所持的一种发展变化观点。他在《致张表方书》、《致郦衡叔书》、《答洪廷彦》 中区分古代言性之两派,一为“先天(预成)论”,一为“发展变化之论”。他说儒家之 学,“自周易以下迄宋明,皆深明于变动之说,惟于发展之义则儒者所忽”。他说宋儒 认为人之初生,性原为善,复原反本,即为圣人,基本上是对孔、孟思想的误解。朱学 末流之弊是即物穷理,王学末流之弊是满街尧舜,而这看似相反的两派其实都是深入“ 先天预成论”后所产生的毛病。他到1950年代开始想着手阐发陈确以下一派人物的思想 ,便是想用发展论来补救宋、明人“先天预成论”式的性善说。陈确主张应该把性想像 成是种子,而不是想像成宝珠,既然是种子,则要经过种植栽培,日日发展才能成长, 一如人之有赖于修养,“由晦而明,由弱而强,犹姜桂之性老而愈辣,非易其性,特益 长而益完”。(注:以上三封信见蒙文通:《古学甄微》,《蒙文通文集》第1卷,成都 :巴蜀书社,1987年,第155-164页,引文见第155页。) 至于“事不孤起,必有其邻”,我要引他的两段意味深远的话来说明: 研究历代的兵制,要从经济上考察。(注:朱瑞熙:《文通师论宋史》,蒙默编:《蒙 文通学记》,第182页。) 文化的变化,不是孤立的,常常不局限于某一领域,因此必须从经、史、文学各个方 面来考察,而且常常还同经济基础的变化相联系的。(注:蒙文通:《治学杂语》,蒙 默编:《蒙文通学记》,第33页。) 他深入梳理“历史事件的互相联系的关系”后(注:蒙文通:《中国历代农产量的扩大 和赋役制度及学术思想的演变》,《蒙文通文集》第5卷,第372页。)所作的研究和论 断相当多,此处仅举两例,蒙文通常常谈起唐代中期及明代中期两个大变化,前者开启 宋代新儒学,后者开启清代学术。对于前者,他说“事不孤起,必有其邻,有天宝、大 历以来之新经学、新史学、新哲学,而后有此新文学(古文)”,(注:蒙文通:《评学 史散篇》,《蒙文通文集》第3卷,第403页。)譬如褒贬义例编年通史之学,“在唐为 异军突起,盖亦为新学术的反映,而与古文、经学之变同时发生”。但他强调从唐到五 代,这一新学术都没有能够成为学术界的主流,一直到宋仁宗庆历以后才勃然兴盛,此 后无论朝野都是它的天下。(注:蒙文通:《中国历代农产量的扩大和赋役制度及学术 思想的演变》,《蒙文通文集》第5卷,第369、372页。)他在讨论明代中期时的大变化 说:“如明代中叶正德、嘉靖以来,学术界就已逐步发生变化,产生了一个反对宋人传 统的新风气,提出文必西汉,诗必盛唐,不读唐以后书的口号,从文学首先发动,漫衍 到经学、理学等各个学术领域。王阳明正是在这一风气下起而反对朱学的,李贽也是从 这一风气接下来。”(注:蒙文通:《治学杂语》,蒙默编:《蒙文通学记》,第32页 。)同样的,这个风气在明代未能占优势,到清代才为主流。(注:蒙文通:《中国历代 农产量的扩大和赋役制度及学术思想的演变》,《蒙文通文集》第5卷,第374页。) 七 在讨论过蒙文通的“古史多元论”及“大势变迁论”之后,我想对其工作的价值意涵 作一评估。蒙文通在民国学术界通常被归纳为文化保守主义者,他在北大执教不久即未 获再聘,(注:钱穆的《师友杂忆》中曾经对蒙文通在北大执教不久便未再获聘书作一 解释,他说是因为蒙先生上课时学生听不懂他的口音,又从不曾到胡适府上拜访之故。 (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83年,第156页))主要是与当时的新派在文化观点上的重大差 异,使得两者不可能水乳交融。 不过我们应该对“文化保守主义者”与“守成主义者”略加区分。近代的文化保守主 义者并不是守成主义者,前者是多少受到近代西方文化的洗礼然后回过头去尊儒,后者 是要以传统的见地来尊儒。故近代的文化保守主义者常常微妙地修改传统的文化体系, 一方面与新派对抗,一方面用自己的方式捍护旧的价值系统。钱穆与蒙文通显然属于前 者。 但是由廖平到蒙文通,捍卫传统的方式显然是有所不同的。经学家的廖平要把“理想 ”与“事实”合一,要把“研究”和“应用”合而为一,要用经学指导人们未来“应该 ”如何。作为一位史学家,蒙文通在晚年的《孔子和今文经学》中批评他的老师廖平“ 虽然把理想的制度保全了,但却把真正的三古制度搞得混乱了”。(注:蒙文通:《孔 子和今文学》,《蒙文通文集》第3卷,第176页。)从“理想”到“事实”之间,蒙文 通走了漫漫长路,他的成名著作旨在呈现历史“事实”,把一个用美德筑成的黄金古代 拆散了,但是作为一位文化保守主义者,他仍不忘保存某种程度的理想价值。在放弃了 经学式的信仰,在菲薄圣人讥短汤武之后,他仍然回过头来,以一位现代史学家的身份 重新估定儒家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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