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史料而言,他尊信非正统史料远过于六经,先是说三晋古史比儒家经典可信,到《 古史甄微》时则说“古史奇闻,诸子为详……而六艺所陈,动多违忤,反不免于迂隔… …自足见儒家言外若别有信史可稽”。《山海经》、《楚辞》等过去认为是齐东野人之 语者,实皆可信,“则谓六经之所美刺为实事者陋矣”,并说孟子所驳斥的古史比较可 信,孟子所主张的古史反而不可信。在《古史甄微》一书中他大量征引各种前人认为荒 诞不经的材料,尤其是大量使用纬书--纬书对他的古史解释起了最关键的作用,因为 只有纬书中有五帝各数百年之说,(注:蒙文通:《古史甄微》,《蒙文通文集》第5卷 ,第3、105、103、54页。)这些恐怕不是抱持传统心态的学者所能完全同意的。 《古史甄微》拆散了古代圣王祖孙一系相传的架构,以不同族系之间勾心斗角的故事 取代了三代圣君贤相的旧说,古代的圣君贤臣多在非议之列。他说周文王“率戎以侵中 国”,又批评周公对殷人过于惨刻,批评孔子为维护贵族世卿之制等,不一而足。(注 :以上分见于蒙文通:《古史甄微》,《蒙文通文集》第5卷,如第104页。)这些论点 的震撼力是很大的。蒙氏自己早已觉察到这部书蕴含着前所未有的激烈意义,故形容自 己是“而说此非毁尧舜,讥短汤武,狂悖之论哉”。(注:蒙文通:《古史甄微》,《 蒙文通文集》第5卷,第2页。) 《古史甄微》中有一个主旋律,即三代是“权力”角逐而非“道德”兴盛的时代。它 说三代之兴衰皆取决于得失诸侯--“盖五帝三代,其得天下则以得诸侯,失天下则以 失诸侯”,尤其是说三代之兴皆得“夷狄”之助--“虞、夏禅让,其事多疑”;“虞 、夏间揖让之实,其关键乃在得失诸侯也”;即虞、夏君臣之间互相猜防之情是燎然若 昭的。虞、夏之间,实兵戈扰攘,生民困厄,经书中所说的“百姓昭明,协和万国,黎 民于变时雍”,是一种铺张扬厉之辞。“夫夏之中兴也以东夷,商之兴也以得汉南,周 之兴也以西戎,三代之兴,胥资于夷狄也如是”。(注:以上分见于蒙文通:《古史甄 微》,《蒙文通文集》第5卷,第74、76、96、75、81页。)从此,一个由美德筑成的黄 金古代碎裂了,而且恒在变化中,从此平静的黄金古代不再平静了。 《古史甄微》发表之时,疑古之风方盛,古史辨派对于蒙氏拆解古史一元体系,以三 皇五帝为后起之说,颇引为同道,但是《古史甄微》中对古史传说中的女娲、燧人氏、 伏羲、神农、共工……等传说非但不加以摒弃,且赋予他们特定的历史地位,这些都是 疑古派人物所反对的。而他处处批评古史辨派,反对轻疑古文献,认为许多所谓“伪书 ”,其所据以作伪的材料不必尽伪,他又分别地大量使用《晏子春秋》、《孔子家语》 等被高度怀疑的文献,即表现出与古史辨派根本不同的态度。(注:蒙文通痛斥疑古派 言论者,分见于蒙文通:《治学杂语》,蒙默编:《蒙文通学记》,第29页;蒙文通: 《中国史学史》、《井研廖季平师与近代今文学》,《蒙文通文集》第3卷,第265、10 8-109页。) 前面已经提到过,在近代中国,最早提出古史多元观的是蒙文通与傅斯年,至于徐炳 昶的华夏、东夷、苗蛮三集团之说,则晚至1940年代。(注:蒙文通:《古史甄微》, 《蒙文通文集》第5卷,第13-14页。)蒙、傅二人一守旧,一趋新,但得出来的结论却 有若干相近之处。傅斯年的《夷夏东西说》等文章,虽然出现在《古史甄微》之后,但 两者并无沿袭的痕迹,若比较两者可以发现,他们都认为渤海附近、九河故地(禹时九 河应在今天山东德县以北至河北的天津、河间一带数百里之地)是中国大陆土地上最早 的文明发源地,他们都认为山东是中国古代文明的中心,东夷是古代文明最高、最成熟 之种族,他们也都同意中国文化在商、周之前源流既丰富且长久,否则无法解释后来文 明之兴盛。(注:参见Wang Fan-sen,Fu Ssu-nien:A Life in Chinese History and Politics,Cambridge:Cambridge Univ.Press,2000,pp.98-125.) 至于华夏一元说的形成,则傅斯年偏向强调历史记忆之塑造,他说哲学家造了一个“ 全神堂”,把互相斗争的部族和不同时期的酋长或家神都放进这个全神堂中,成为一系 相传的人物。(注:傅斯年:《夷夏东西说》,《傅斯年全集》第3册,第883页。)而蒙 文通则反过来强调历史记忆遗忘的过程,认为战国以前,三系之传说原甚分明,自吕不 韦使宾客各著所闻,集论以为《吕氏春秋》,糅合众说,号为杂家,太史公、淮南子、 韩婴、刘向等继之,先秦旧史三系的实况于是归于泯灭。(注:蒙文通:《古史甄微》 ,《蒙文通文集》第5卷,第13-14页。)记忆与遗忘其实是一体的两面,合记忆与遗忘 ,乃构成华夏一元之系谱,法国学者雷南(Ernst Renan)就说过:“遗忘”是国族塑造 过程中所必须的。 六 最后,我想谈蒙文通的“大势变迁论”。蒙文通一生大部分的时间是在现代中国新学 术建置--大学中,从事历史研究及教学工作,他曾说自己在40岁以后才逐渐将经学丢 掉,从另一方面看,也就是说他愈来愈成为一位专业史学家。 作为一个历史学家,蒙文通开展了一种我称之为“大势变迁论”的史观。这个史观包 括两个方面。第一,“以明变为宗”,即对任何事物,强调其发展变化之过程,及在这 个过程中各种分子之间的交互关系。他强调一种类似比利时史家皮栾(Henri Pirenne) 所提倡的看法:历史现象系海水般一波堆一波,愈堆愈高,成为波浪,波浪打着不同崎 岖的海岸,随着地形的不同,溅起各式各样的浪花;用蒙文通的话说是“观水有术,必 观其澜”。(注:龚谨述:《蒙文通先生传略》,蒙默编:《蒙文通学记》,第191页。 )第二,任何事物,都不可以孤立地看,而必定要联系到社会、政治、文化等各个层面 来观察,用他的话说是“事不孤起,必有其邻”;(注:蒙文通:《评学史散篇》,《 蒙文通文集》第3卷,第403页。)“观水有术,必观其澜”是纵向的大势变化,“事不 孤起,必有其邻”,则是横向的观照全局,综合两者,便是蒙文通所常说的“全、变、 深”。(注:朱瑞熙:《文通师论宋史》,蒙默编:《蒙文通学记》,第179页。)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