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革命成功之后,用胡适的话说,连皇帝都可以不要了,有什么不能改变的。(注: Hu Shih,“Broadcast,New York World's Fair,October 10,1939,”周质平编:《胡适 未刊英文遗稿》,台北:联经出版公司,2001年,第110页。)辛亥革命使得旧知识分子 失势,被另一群对经学不再看重的新人所取代,古文、今文之争已经不再时髦,人们关 心的焦点是“革命的”或“反革命的”,“新的”或“旧的”。民国元年,教育部宣布 废止尊孔读经,其影响固然不可过度夸大,但亦不可小看,建制性的规定毕竟产生大规 模的影响,读经已经不再是成为知识分子的前提。而民国6年以后的新文化运动更对经 学所蕴含的价值体系施予最有力的抨击,“覆孔孟,铲伦常”的口号,影响异常深远, 古来相传的种种正统观念彻底动摇了,划分知识群体的标准是“传统的”或“反传统的 ”,“中国的”或“西方的”。另一方面,随着新学制的建立,学术分科化,大学中的 经科已成为众多人文学科之一,其任务与传统经学不同,它不再是生命的学问,而是成 为众多学问领域的一种。从辛亥以来经过十多年,至少在主观的层面上,人们觉得自己 与“过去”应该是断裂的,不应该是延续的,断裂产生了距离,距离使得“审视”传统 成为可能,当时虽然仍有一群研读经书的人,但是他们的取径变了,是以“观察”、“ 研究”者而非传统文化参与者的方式在阅读经典。经学没落,寻求恒常道理的经学式思 维之没落,只有辛亥革命以后的一代才能体会,起而代之的是历史式的思维--那便是 一切都在变,一切都会变,一切的变都合理,恒常的世界破坏了,变成以人事证恒常之 道理或以人事替代恒常的道理。 经学衰退、史学地位之高涨几乎同时发生。从晚清以来,国粹学派认为国粹即等于历 史,爱国必须先知历史,史亡即国亡。当时学术界以学问能否经世作为高下之判,人们 愈来愈认为经学不足以经世,而史学可以经世。从晚清科举废八股改试策论之后,士子 阅读史书的分量便大幅增加了,到了废科举之后,在正规的学习中,经的分量便愈来愈 淡薄,而史的分量愈来愈加强。学问世界渐渐地由康有为所说的“史学大半在证经,亦 经学也”,转变成经学沦为史学之附庸--用周予同的话说是“史由附于经,而次于经 ,而等于经,以至现在经附于史”,他又说要能“不循情地消灭经学,用正确的史学来 统一经学”。经史之消长如此剧烈,故1923年,当蒙文通到江南访问耆旧讨论经学时, 即发现“故老潜遁”,“讲贯莫由”。(注:以上引自罗志田:《清季民初经学的边缘 化与史学走向中心》,《权势转移:近代中国的思想、社会与学术》,武汉:湖北人民 出版社,1999年,第302-341页。) 四 因为材料的限制,对于1915-1927年之间蒙文通思想学术的轨迹无从深入了解,但是 我们可以确定,在这一时期,他逐步发展出经是经、史是史,这两种不同性质的问题, 要用不同方式处理的态度。用蒙氏自己的话来说,即是“经史截分为二途,犹泾清渭浊 之不可混”。(注:蒙文通:《古史甄微·自序》,《蒙文通文集》第5卷,第3页。)用 蒙季甫转述堂兄蒙文通批评廖平的话说,则是廖氏“但以尊孔过甚,且不知史学,不能 用历史方法以史实核汉师礼制,不知孰为西周旧制,孰为礼家新制”。(注:蒙季甫: 《文通先兄论经学》,蒙默编:《蒙文通学记》,第68页。)事实上廖平并非不了解历 史,从《今古学考》中若干条可以看出,他对古代文献已有相当程度的历史层次感。从 他给蒙文通的那一道题目也可以看出那是道历史习题,但是因为他自居为经学家、哲学 家,要拉拔到更高的层次来调遣史事,所以他没有兴趣进一步探索,这种价值的轻重先 后,也是经学思维与史学思维之分歧点。而蒙氏最大的突破之一便是用历史的思维处理 廖平这位经学家所提出的问题。 依我的观察,清代经学研究的成绩,有不少被民国时代的古史家所继承,而由经学到 史学的转变,大多与五个环节有关:第一是分别经是经,史是史;第二是丢掉今、古文 之争的老问题,代以古代史的问题;第三是分出时间的层次,汉是汉,先秦是先秦,而 且各个层次的意义是一样的,不因时代先后而有别;第四,要用历史研究的方法区分出 古代文献内容中“理想”与“事实”的区别;第五,接受19世纪西方史学的影响,尤其 是种族、地理两种因素。在蒙文通从经学到史学的转变过程中,以上五个环节大抵清晰 可见。 首先要讨论蒙文通如何放弃今、古文之争的老问题。在1920年代,我们见到一种既继 承,又丢掉今、古文之争的新发展。前面已经提到过,晚清的今、古文之争松动了对古 代经典的许多既成之见,一方面觉得其中隐藏着许多问题,一方面是击碎了古来的间架 ,开启了将碎片重新拾起、重新架构的可能性。1920年代的两个古史大论述都与它有关 ,但是一个走向空间的(蒙文通的地域多元说),一个走向时间的(古史辨运动中顾颉刚 的层累造成说)。(注:杨向奎在《我们的蒙老师》中说:“顾先生的理论是因时间的演 变而不同的历史遂层累造成,蒙先生的理论是因地方的不同而有历史的分野”,“他们 都受有今文经的影响”。收入于蒙默编:《蒙文通学记》,第56页。) 上述两种重构古史工作的前提都是打破今、古文的旧问题。晚清今、古文两派争斗太 久,太过激烈,不断互相攻击的结果,使两派的缺点完全暴露在世人眼前,在不再笃守 经学家法的新一代人看来,觉得两派都有问题,有人主张向上追求古代的真相,有人主 张将今、古文“一齐撕碎”。我们应还记得在古史辨运动初起之时,钱玄同如何为年轻 的顾颉刚指出一个方向。钱玄同对顾说,古文是假的,今文是口说流传而失其真相的, 所以今文家攻击古文经伪造是正确的,古文家攻击今文家不得孔子的真意,也是站得住 的,“我们今天,该用古文家的话来批评今文家,又该用今文家的话来批评古文家,把 他们的假面目一齐撕破,方好显露出他们的真相”。(注:顾颉刚:《秦汉的方士与儒 生·自序》,台北:里仁书局,1985年,第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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