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概念成立的再探索(3)
《禹贡》一文之开头曰:“禹别九州岛,随山浚川,任土作贡。禹敷土,随山刊木,奠高山大川。”(11) 这应该是长期传说的新版。若遂公盨铭文真的是西周中期,则禹神话的早期形态的内容可由此看出一斑。该铭文曰:“天命禹敷土,堕山浚川。”(12) 所谓敷土,既有大禹治水传说通说认为是填土以塞洪水。但我们不需过度从塞洪水的角度去思考,其重点在于新生土地。即在洪水中重新生出土地。目前所见的禹治水的早期史料,都呈现这个意象。如《诗经·长发》曰: 洪水茫茫,禹敷下土方。 《诗经》的主要批注者郑玄太执着于《禹贡》的“九州岛”说,故将“敷下土方”注为“正四方”。在《诗经》的阶段,重点不在九州岛的领域,而是由天而下,建立了地上的“土方”。用另一种说法,即是建立了人间。至于“四方”、“九州岛”的概念当是后起的。《山海经·海内经》曰: 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鲧复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岛。(13) 今天学者多相信《山海经》虽成书较晚,却保存了不少先秦的神话传说。故我们可以推论所谓“息壤”说,可能是大禹治水传说的原始版。息壤是会不断生长的活土。《淮南子》中也有“禹乃以息土填洪水”之说。(14) 息土与息壤为一物,指会不断生长的活土。(15) 故这个神话是说,鲧偷了这种神土,以创造洪水上的人间。但鲧的这种擅断行为,惹恼了上帝,致使鲧被处死。但是上帝还是派遣了禹在洪水上“布土”,创造了新的人间。至于禹所定的是“九州岛”,恐是战国时的说法。(16) 而这个神话被改造后,收入战国以后的所谓儒家经典,如《禹贡》。在成文化过程中,也经理性化处理,去掉了该神话中的魔法内涵。 “敷土”就是在洪水上布置土地,其后这块土地生长为“九州岛”。从这个神话的传统来看,这块土地是天(上帝)交付禹所创造的。民赖此土地为生,也因此与禹及其后传承禹的天子位的王者间建立了关系。这应是东亚王权的正当性理论的原型,也是天下理论的原型。概言之,为什么人间存在王权的支配形式,尤其是天子(王)与民的关系,是因为民所赖以为生的土地乃原始阶段的王者所创造的。且王权带来了农业。民居这块土地上,使用天子所传播的农业为生,故与天子之间发生政治关系。 关于王权与农业的关系,以下举《禹贡》中的冀州为例,其文曰: 冀州,既载壶口,治梁及岐。既修太原,至于岳阳。覃怀绩,至于衡漳。厥土惟白壤。厥赋惟上上错。厥田惟中中。恒卫既从,大陆既作。岛夷皮服。夹右碣石,入于河。(17) 其文先述禹治理冀州洪水的情形,举出主要的地名,包括山名、水名,如壶口、太原、岳阳、覃怀等。再叙述此地土壤的情形,如冀州是“白壤”。以及该区域的赋役的等级,如冀州是“上上错”,即主要是上上等,即九等中的第一等,但也有部分地方属第二等以下。而该地的“田”则属中中,是九等中的第五等。学者也争辩为什么田是第五等,根据何标准。我们先置之不理,至少可以知道不同区域因为土田的等第,而农民所纳之赋有所不同。其后则说因恒水与卫水得以治理,故新的土地,所谓“大陆”,得以产生。再其下有“岛夷皮服”之语。岛夷或为“鸟夷”。“皮服”则是记其为异类,表示这类“夷”是有不同的生活形态。我们可以推论,禹创造了新土壤,带来了农业,一般的民都成为农民,但其境内(不是域外)也存在着非农民,即所谓“夷”。最后则叙述该田赋的运输途径,所谓“夹右碣石,入于河”。 其他八州的叙述也是同样的形式。再举数例,以加强论证。如徐州之例: 厥土赤植坟。草木渐包。厥田惟上中,厥赋中中。厥贡惟土五色,羽畎夏翟,峄阳孤桐,泗滨浮磬。淮夷蠙珠暨鱼。厥篚玄、纤、缟。(18) 在徐州条中,《禹贡》同样描述了土壤与田地的状态,并制定赋的等级。并规定了冀州所没列举的“贡”,如五色土、夏翟种类的鸟、孤桐的植物与磬等。而丝织品如玄、纤、缟等也是另类贡品。此外也看到对于“淮夷”的描述,所谓“珠暨鱼”,可见这类夷是非农民的渔民。 学者或许有兴趣去考证《禹贡》中的地理名词是现今的何处,甚至去考证其所谓之“夷”是现今之何民族。此类研究的确可以有所发现,但也有可商榷处。《禹贡》成书于战国,作者的知识资源来自当时已发达的地理学。故其对于九州岛的相关地理描述,自有其信凭之处。但整体而言,《禹贡》的目的是作为王权论述,用来证明“天子治天下”,而非地理论述。 《禹贡》揉合了两种王权的理论。一种初期的理论,是至上神(天、上帝)派禹在洪水中创造了土地,使民得安居于土上。同时禹也保证了农业的实行,创造了农民。第二种当是春秋、战国的新观念,即中原王权所治的领域及于“九州岛”,此“九州岛”包括西周以来周王治下之诸侯所形成的中原国家,或称华夏,也包括此外的吴、越、楚等南方诸国,亦可包括四川盆地的巴、蜀。此区域亦即当时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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