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腊彼奥提亚地区的忒拜城(Thebes)不仅是历史时期的重要城邦,也拥有丰富的史前神话遗产,包括两个创建城市的故事,其一是腓尼基人卡德谟斯的建城故事,其二是宙斯的孪生子安菲翁与仄托斯的建城故事。两则故事均涉及忒拜城的起源,但彼此独立,甚至相互抵牾。其创建者分属不同家族,有着不同的族群背景。晚期神话家试图加以调和,认为前者创建了忒拜卫城卡德美亚堡,后者创建了忒拜有七座城门的下城。人们不禁要问:忒拜为何保留了两个独立的创建神话?其各自的起源、形成过程和族群背景如何?两则故事是怎样相互调和的?其中是否包含某些史实因素?本文试图对此展开调查。 一卡德谟斯的建城故事及其特色 按古希腊早期资料的描述,卡德谟斯是腓尼基人国王阿金诺尔之子,为寻找失踪的侄女或妹妹欧罗芭来到希腊半岛。他曾访问爱琴海北部诸岛和色雷斯地区,后率领族人沿希腊半岛南下德尔斐,遵照阿波罗的神谕放弃寻妹意图,追随一头神奇的母牛,在其停歇处(彼奥提亚南部)定居下来,并随后建起一座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城堡,即“卡德美亚堡”。卡德谟斯的随从到附近的“阿瑞斯泉”取水,被看守泉水的毒龙吞噬。卡德谟斯怒杀毒龙,并遵照雅典娜女神之命播种龙牙,大地顿时生出众多戎装武士。卡德谟斯投石其中,引起武士相互误解,彼此厮杀,幸存者仅五人,即所谓的“被播种者”(Spartoi, the Sown Men),据说是未来忒拜五大显贵世家之名祖。毒龙乃战神阿瑞斯之子,为平息神怒,卡德谟斯被迫为之服役八年,服役期满后被拥戴为所建城市的国王,娶美神阿佛洛狄忒与战神阿瑞斯之女哈尔门尼娅为妻。诸神均出席其婚礼并馈赠礼物。卡德谟斯夫妇生育四女一子,各有事迹。卡德谟斯还被视为文化英雄,有多项发明施惠于臣民并将腓尼基字母引入希腊。(注:Hesiod, Theogony, 937, 975-978; Euripides, Phoenissae, 638-689; Apollodorus, The Library, 3.1.1, 3.4. 1-2; Pausanius, Description of Greece, 9.5.1-3, 9.10.1, 9.12.1-3; Ovid, Metamorphoses, 3.3--137; Herodotus, 5. 57-59.) 卡德谟斯在神话中被说成是腓尼基殖民者,他率领族人在忒拜故址创建“卡德美亚”(Cadmeia)居民点,其居民也被荷马惯称为“卡德美亚人”(Cadmeioi or Cadmeiones)。(注:Cadmeioi见Iliad, 4.388, 4.391, 5.807, 10.288; Odyssey, 11.276。Cadmeiones见Iliad, 4.385, 5.804, 23.680。“卡德美亚”是忒拜平原南端的一座梨形山冈,亦指山冈上的史前城堡。古典时代,“卡德美亚”仅指忒拜“卫城”或“旧城区”,整座城市则被称作“忒拜”(Thebai)。)历史时期的忒拜居民通常被称作“忒拜人”(Thebaioi),被视为“彼奥提亚人”(Boiotoi)的一支,但荷马史诗拒绝采用上述称谓,而仍沿用“卡德美亚人”。瑞典希腊宗教史学家马丁·尼尔森曾指出:史诗一般习惯于沿用部落和民族的旧名而不愿采纳新名,对古老和著名的部落尤其如此。忒拜的史前居民被称作“卡德美亚人”,如同俄尔科墨诺斯的史前居民被称作“美尼亚人”(Minyai)一样,表明“卡德美亚人”是当地真实存在的古部落名称,而卡德谟斯显然与该部落不可分割,应被视为其名祖。(注:Martin P. Nilsson, The Mycenaean Origin of Greek Mythology, Berkeley, Los Angeles, and London, 1932, pp. 121-122.)该部落曾经十分强大,不仅主宰忒拜,也支配着彼奥提亚地区,致使该地区自古就有“卡德谟斯之国”(Cadmeis)的称谓,(注:Hesiod, Works and Days, 161; Thucydides, 1.12.)即使江山易主,彼奥提亚人成为该地区的新主人,卡德美亚人的英雄史诗依然在民间流传不衰。由于部落名祖被说成是腓尼基人殖民者,卡德美亚人或许还有某种东方背景,可能是希腊化的近东移民后裔。 尼尔森曾指出,卡德谟斯的建城故事是有实质内容的“真正的建城神话”:即在神明指定的地点建城并点明移民和高贵家族的渊源。希腊本土城市的创建神话大多缺乏实质性内容,有些纯属文字游戏,只是给出城市名称的词源学解释,如珀耳修斯创建的迈锡尼城(Mykenai),其名源自“蘑菇”或“剑鞘底托”(mykes)。很多本土城市的创建故事只涉及城市如何设防,而城市本身却被认为自古有之,并不涉及其真正的起源。尼尔森指出:希腊具有实质意义的建城神话一般属于海外殖民地的创建故事,因为殖民地的创建有其史实基础,而希腊本土的城市则通常被认为“从不可记忆的时代就有人居住”,因而其建城神话遭到排斥,故而失去地位,唯有本土城市忒拜保留了真正的建城神话,这是因为该神话保留了真实的历史记忆,即某个迈锡尼人部落在此地创建新城市的史实。他认为卡德谟斯的建城故事是从迈锡尼时代传承下来的,讲述居住在忒拜的卡德美亚人部落英雄名祖的创建故事。由于早期神话未交代卡德谟斯来自何方,因而给后人留下猜想余地。而常来希腊本土访问的外国人是腓尼基人,卡德谟斯因而被想像成腓尼基人了。(注:Martin P. Nilsson, pp. 122-127.) 尼尔森肯定了卡德谟斯建城故事的历史基础,但认为卡德美亚人不是外来移民,而是本土迈锡尼人的部落,未免令人困惑。迈锡尼时代的大城堡不只忒拜一处,唯有忒拜保留了“真正的建城故事”,说明忒拜在民间记忆中来历“非凡”,因而引发古代诗人兴趣,使其故事流传后世。这个“非凡”之处就是外来移民在希腊本土创建城市的史实基础。正如尼尔森所观察的,希腊真正意义的建城故事只见于殖民神话,那么,忒拜建城者是海外殖民者似乎顺理成章,何必将他们说成是希腊迈锡尼人呢?如果卡德谟斯的东方移民身份是历史时期的忒拜人穿凿附会的结果,那么,忒拜人出于何种动机要将其先祖说成是外国人呢?历史时期的希腊人为表示血统纯正,均以“赫伦的子孙”自居,以土生土长为自豪,以外邦血统为耻。被认为沾有外族血统的部族在希腊人的政治宣传战中必定处于不利地位。那么,忒拜人何苦以外国人后裔自居呢?或许有人这样解释,忒拜人不是卡德美亚人后裔,而是特洛伊战争后从色萨利南部迁徙而来的彼奥提亚人。他们把卡德美亚人说成是外国人,旨在为占领其领土寻找合理依据。然而,事实上,忒拜人无意割断与卡德美亚人的关联,他们的显贵家族甚至以“被播种人”的后代自居,甚至有这样的宣传,即彼奥提亚人是“回迁”的卡德美亚人,后者被“后辈英雄们”逐出忒拜后,又作为彼奥提亚人的一支重归故里。(注:厄弗罗斯(Ephorus, FGrH70F119)据说是首位将彼奥提亚人与“流散的卡德美亚人”联系起来的古典史家。罗伯特·巴克曾指出:卡德美亚人流散与复归的传说是历史时期伪造的,是对“赫拉克勒斯子孙回归”模式的效仿,“反映了将晚期移民及其统治家族与较早居民联系起来的渴望。”见Roben J. Buck, A History of Boeotia, Alberta, 1979, pp. 63, 75。斯卡克忒尔也对“卡德美亚人流散说”提出质疑,见A. Schachter, "The Theban Wars," in Phoenix, no. 21, 1967, p. 4。事实上,按波桑尼阿斯(9. 5. 14, 9. 8. 7)和狄奥多罗斯(4. 66)的说法,卡德美亚人在“后辈英雄”攻陷忒拜后仍继续留在那里,卡德谟斯王族的世系并未中断。)因而,唯一合理的解释是,外族人创建忒拜城的故事并非历史时期忒拜人的编造,而是古传故事,是史前部落卡德美亚人遗留的神话遗产,包含着史前的真实历史信息。忒拜人别无选择,只能继承。当然,古老传说或许未曾说明卡德谟斯究竟来自何方,希腊人遂将其附会为他们所熟知的腓尼基人,这也是完全可能的。 再次,建城故事中有关“被播种人”的情节具有明显的“特许证”功能,旨在说明忒拜人具有土著血统,以冲淡他们在希腊人心目中的外族人后裔的印象。历史上,忒拜人和雅典人是宿敌,后者在其神话宣传中自命为大地的子孙,阿提卡半岛的土著,又以爱奥尼亚人的母邦自居,自命为伊翁的子孙、赫伦的后代,(注:伊翁(Ion)是爱奥尼亚人名祖,其父克苏托斯(Xuthus)为赫伦之子,其母为雅典公主克柔萨(Creusa)。)被认为是异邦人后裔的对手。忒拜人当然心有不甘,于是在保留传说基本内核的前提下,对细节加以改造,煞费苦心地编造出“被播种人”的神话,给自己增添些土著色彩,从而在古希腊的政治宣传战中获得有利地位。 每个民族、每座城市都有自己史诗般的创建神话,从卡德谟斯的故事中,我们依稀察觉到一个史前部落殖民、开拓和创建的历史信息。卡德谟斯可能不是真实历史人物,而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史前部落的虚构名祖。与卡德谟斯相比,卡德美亚部落更具历史真实感。他们是迈锡尼时代晚期的忒拜居民,生活在一座繁荣、强盛和坚固的城市里,与近东地区保持着密切的商贸和文化联系,或许还存在某种民族血缘联系。有关该部落及其居住城市的史前概貌,我们将在第三节从考古和历史角度加以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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