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思勉与历史编纂的新探索(6)
再次,以通达的史识、深刻的分析和创新的见解赋予历史记载以巨大的震撼力。 史家若仅仅记载、描述一代史实,实未能完成历史编纂的任务,一部编纂成功的史书,应能通过分析和议论赋予历史记载以震撼力。吕思勉正是如此,喜作分析和善发议论是其史书编纂的一大特色,此由前文关于两部通史的叙述即可明白,而随着时代的前进和学术的进步,其历史见解也在不断提高。比如,他对历史分期的命名上就有不同于以往的见解,认为“今之治国史者,其分期多用上古、中古、近世、现代等名目,私心颇不谓然。以凡诸称名,意义均贵确实,而此等名目,则其义殊为混淆也……然其分期,当自审史事而为之,并当自立名目,不必强效他人,则审矣”[18]3,因而将断代史分别命名为先秦史、秦汉史、两晋南北朝史、隋唐五代史、宋辽金元史和明清史,较之以前脉络更为清晰、特点更为鲜明,可谓慧眼独具而成一家之言。再如,他指出中国儒术盛行自汉武帝开始,此人人皆能言之,但武帝非真知儒术之人,其“侈宫室,乐巡游,事四夷,无一不与儒家之道相背。其封禅及起明堂,则惑于神仙家言耳,非行儒家之学也”,“然儒术卒以武帝之提倡而盛行,何哉?则所谓风气既成,受其鼓动而不自知也”[20]88。以学术发展大势和时代风气评论武帝对于儒学盛行的功劳,堪称别具一格。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其在编纂断代史时经学观念已经逐渐摆脱今文倾向而贯通今古,达到科学的境界。吕思勉成长于今文经学学派文渊之乡常州,又受康梁影响,因而他虽然是新时期接受了科学观念和方法的新史学家,但早期经学观念带有较明显的今文倾向,这是学术转型的时代特点在其身上的反映。他是成长于五四时期的新式学者,受时代精神的洗礼,认为经学必将衰落,但同时认为其具有高度的史料价值,而且指出以各学科方法分治经学将是学术大势所趋,所论甚为精彩: 窃谓以经学为一种学问,自此以后,必当就衰,且或并此学之名目,而亦可不立,然经为最古之书,求学问至材料于书籍上,其书自仍不能废,则治经一事,仍为今后学者所不能免,特其治之之目的,与前人不同耳。清儒治经之方法,较诸古人,既最精密;则今后之治经,亦仍不能无取于是,特当更益之以今日之科学方法耳。夫以经学为一种学科而治之,在今日诚为无谓,若如朱君之说,捐除经学之名,就各项学术分治,则此中正饶有开拓之地也。[21]243 他指出经书不能废的原因在于“材料之存焉,仍以此为大宗,仍不可不细读”[22],又说“经学专行二千余年,又自有其条理。治史与治经异业,然不通经学之条理者,亦必不能取材于经”[23],都是强调经典的史料价值。但同时,其今文倾向又是比较明显的。比如,他认为古文经为刘歆伪造,并从社会变革角度分析其所以伪造的历史和社会原因。[21]230-233又说:“自武进庄氏、刘氏,以至最近南海康氏、井研廖氏,则破坏莽、歆所造之古文经,以复孔子学说之旧也。今后学者之任务,则在就今文家言,判决其孰为古代之真事实,孰为孔子之所托,如此,则孔子之学说与古代之事实,皆可焕然大明,此则今之学者之任务也。”[21]235另,1929年,钱穆(吕思勉早年学生)作成《刘向歆父子年谱》,以无可辩驳的事实证明了刘歆造伪的虚妄性。据钱氏回忆,在作此文之前,曾与吕思勉就经今古文问题通信十余次,“各累数万字,惜未留底,今亦不记其所言之详。惟忆诚之师谨守其乡前辈常州学派今文家之绪论,而余则多方加以质疑问难”[24]。甚至在《古史辨》第七册序中童书业依然称其为“今文学的大师”。当1933年其出版《先秦学术概论》时这种倾向已开始发生转变。比如,相较以前笃信《新学伪经考》而言,此时对康有为所论刘歆造伪及改定六经次序问题认为“殊近深文”、“亦无明据”[25]。到1941年《先秦史》已开始不谈刘歆造伪,而说:“今古文之经,本无甚异同,而说则互异。”[18]7至20世纪40年代中后期谈到刘歆造伪时,更是断言“根本无此事实”,对于《新学伪经考》则直言“站在经学的立场上说,则其书实在是无足取的”[26]394-395。此外,关于其经学观念转变,钱钟汉的回忆也是很好的例证[27],限于篇幅,不再繁列。 余论:简单的比较 吕思勉自专意治史以来,以一己之力,数十年如一日撰写史书,一生都在不断进行历史编纂的探索,在通史和断代史领域都取得骄人的成绩,于20世纪中国历史编纂的发展贡献巨大,亦为后人提供了借鉴。尤其是其通史的编纂,具有鲜明的开创性,而且他在20世纪50年代曾计划再编写一部中国通史,只是未能如愿⑤。顾颉刚曾言:“中国通史的写作……较近理想的,有吕思勉《白话本国史》,《吕著中国通史》,邓之诚《中华二千年史》,陈恭禄《中国史》,缪凤林《中国通史纲要》,张荫麟《中国史纲》,钱穆《国史大纲》等。”[4]77钱穆是吕思勉学生,而《吕著中国通史》和《国史大纲》完成时期较为接近,亦均为通史编纂中最具代表性而产生广泛影响的论著,兹将二者同异之大要略述于下。⑥ 首先,两书均为大学教材,因而在规模和行文上都力求简练顺畅,但在体裁体例上却大不相同。吕书采用独创的两大板块结合的体裁,其下则以专题和大事形式论述中国政治和社会各方面;钱书则采用编年体的特殊形式--纲目体,以简练的文字把一些事实概括起来,放在史书突出的地方,称为“纲”,“纲”下则是比较详细的记载和论述,称为“目”。 其次,在编纂内容上亦有所不同。吕书以单独成册的形式对社会经济状况、政治制度和思想文化进行系统梳理和探讨,因而使得这方面内容突出而又具有整体性;钱书则是以时间为序,将中国历史分为“上古三代之部”、“春秋战国之部”、“秦汉之部”、“魏晋南北朝之部”、“隋唐五代之部”、“两宋之部”、“元明之部”和“清代之部”八个时期,在叙述政治大势中夹叙社会经济和思想文化,但又根据各个时代的不同特点设置纲目,力求“于客观中求实证,通览全史而觅取其动态。若某一时代之变动在‘学术思想’(例如战国先秦),我即著眼于当时之学术思想而看其如何为变。若某一时代之变动在‘政治制度’(例如秦汉),我即著眼于当时之政治制度而看其如何为变。若某一时代之变动在‘社会经济’(例如三国魏晋),我即著眼于当时之社会经济而看其如何为变”[28],因而显得较为灵活,但相较起来,钱书究竟偏于政治多些。正如吕氏后来所评价说:“现在的学者中,我觉得钱宾四先生气象颇有可观;唯觉他太重视了政治方面,而于社会畸轻,规模微嫌狭隘而已。”[26]401 再次,两书均产生于抗战时期,因而在著述宗旨上都带有民族感情寄托。吕书旨在让国人略知历史上重要文化现象,明瞭现状之所以然而能为前途之预测并指示前进的路径;钱氏则在其引论中明言其书旨在“发挥中国民族文化已往之真面目与真精神,阐明其文化经历之真过程,以期解释现在,指示将来”[28],可谓异曲同工。故而,两书都具有强烈的贯通意识和系统条理的结构,又都基于再现历史真实的史家责任而均注重史实的考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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