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分纂难以产生传世名作,根源在于其不符合学术创造的规律。古今中外,经典史书多为独著,集体所修史书鲜有值得称道者,因为史书纂修和史学研究是个性化很强的活动,极富创见的史学思想往往源于优秀史家内心深处的独立思考,“是学者个体的心灵体验……古往今来,任何学术名作,都有着作者对历史的独到见解,有着对历史内在精神的天才猜测,而这些是集体编书无论如何无法达到的”(53)。 我们理当承认,众人分纂法不会产生体现浓郁的个人情趣和深刻的独创思想的史著,但若认为多人合著绝无可能产生传世名作,似乎过于武断。集体修史并非一无是处,而是社会和史学发展的必然结果。杜维运清醒地认识到:“时代演进,史料愈积,完全由一人写史的时代,逐渐进至集体写史的时代。这是中外史学发展史上的一种趋势。”(54)个人的时间、精力、才能是有限的,而随着时代演进,史料日益增加,史学的内涵愈加丰富,以一己之力应对困局显得捉襟见肘,集体修史成为不二法门,此乃自然之理,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对此,我们不应通盘否定或回避,若能处理得当,集体修史也有可能产生传世名作。“唐宋史学变革”以来的史学发展就很好地诠释了这一点。 中国社会步入“近世”以来,平民化趋势加剧,科举制趋于完善,阶层之间和地域之间的流动率大为提高,这引发了学术上的重大变迁--血缘性色彩淡化,学缘性、地缘性色彩增强,学术的血统性特征逐渐向学统性特征演变(55)。 学术统系的变迁引发了史学上的一个重大变化:史书纂修者“志同道合”的重要性凸显出来,多位优秀史家在同一修史义法统摄下协力完成优秀史著成为可能。《资治通鉴》就是经典案例。《通鉴》既非家学成果,又非出自一人之手,但依然成为传世名作,堪称体现“一贯精神”的“一家著述”。这里有两大原因:一是用人得当,核心编纂成员司马光、刘攽、刘恕、范祖禹皆一时之选;二是拥有一套一以贯之的修史义法且得到很好的贯彻。两大因素相辅相成:良好的史学素养使得各分纂成员都能默识、领悟这套义法的精髓,并据之将各自的专业优势和主体创造性发挥到淋漓尽致的地步;统一的修史义法及对之有效贯彻,使得总裁官司马光统摄全局、融会贯通的大手笔发挥到炉火纯青的境界。“二十四史”的最后一部《明史》虽历经百年、集众人之力完成,却为后世津津乐道,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核心人物万斯同的史学精神得到了认同和弘扬,他所树立的修史义法得以付诸实践。 三 “唐宋史学变革”的主要特征 1.多元化 “唐宋史学变革”呈现多元化趋向。此处仅以史书体例的发展为例来说明。 唐宋之间,旧体例的缺陷与新形势对“新史学”的召唤之间的矛盾愈演愈烈,终于导致史书体例的变革,突出地表现在各种体例的多元发展上。 首先,新体裁纷纷诞生。这一时期发展出由《通典》《通志》孕育的典制体,由《通鉴纪事本末》孕育的纪事本末体,由《通鉴纲目》孕育的纲目体等新兴体裁。 其次,旧体裁繁盛发展。在24部纪传体正史中,唐代成书8部,五代成书1部,宋代成书3部,合计12部,占半壁江山,反映这一时期纪传体的繁荣;唐宋日历、起居注、时政记、实录等史学著述依然沿用编年体,《通鉴》效法《春秋》采用编年体,直接复兴了这一沉寂多年的古史体。同时,各体裁之间既有融合,又有斗争,如编年、纪传二体呈现“角力争先”(56)的态势,在对立统一中实现进步。 第三,纪传体史书内部的纪、传、志、表等史体也得到发展。以志为例,唐以前志的种类几乎没有超出《汉书》的范围,唐宋时期这种状况得以改观:《隋志》(《五代史志》)等史志对前代志体进行了总结、完善和发展,“符瑞志”“官氏志”“释老志”“职官志”“刑法志”“仪注志”等许多新的志种纷纷涌现,刘知幾力主创设的“都邑志”“氏族志”“方物志”也被郑樵运用于史学实践中。 2.学理化 学理化是史学由“中世”过渡到“近世”的鲜明特征。 第一,以史料为基础的辨伪、训诂、音韵等小学得以创立或发展。伴随着史料采撰范围扩大,史料的民间性增强。在史料采撰上,除起居注、实录等官方材料外,野史、小说、逸闻、掌故等也被纳入视野,这样就不可避免地出现将“刍荛鄙说”不加考辨而径入“竹帛正言”(57)的恶劣现象。为使史料边界更加明晰、取材更加审慎,有识史家在史学实践中创立或发展了辨伪、训诂、音韵等史学门类,史学的学理性、规范性显著增强。 第二,史籍分类理论更趋合理和成熟。内藤湖南将这一时期视为“史书内容分类定型的时期”(58),是较为允当的。《隋书·经籍志》站在簿录家的立场,从实际存在的书籍出发,创设了经、史、子、集四部分类法,成为后世书籍分类通则,其中史部又细分为13项:正史、古史、杂史、霸史、起居注、旧事、职官、仪注、刑法、杂传、地理、谱系、簿录。《史通》站在史学批评家的立场,从史学发展的线索出发,根据史书的由来、笔法、体例等综合因素,将史籍分为“六家”、“二体”,还将史部细分为12类:纪传、编年、偏纪、小录、逸事、琐言、郡书、家史、别传、杂记、地理书、都邑簿。 第三,史学门类趋于齐备和完善。一是新门类创立。以金石学为例,欧阳修的《集古录》和赵明诚的《金石录》的出现标志着宋代形成了“真正意义上的金石学”(59)。二是旧门类完善。以目录学为例,目录学自汉以后沉寂千年之久,直到宋仁宗时《崇文总目》问世,目录学才重获新生。两宋时期,目录学还出现了以《崇文总目》《郡斋读书志》《直斋书录解题》为代表的主张书籍解题的一派与以《通志·艺文略》《遂初堂书目》为代表的不主张书籍解题的一派,流派纷呈本身正是学术繁荣的表现。金石学、目录学或由无到有,或由弱到强,发展脉络清晰可见,在前后两个时代的分野说明“中国历史学逐渐地带有了近代性的特征”(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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