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高麗時代直至朝鮮時代末期的六百多年時間裏,到中國的使團中有不少人留下了使行記錄;據估計,其文獻總數當在七百種以上。關於這類文獻,最早是由韓國學者開始重視整理的,迄今爲止,已出版若干種大型叢書。如成均館大學大東文化研究院編《燕行錄選集》(1960-1962)、《燕行錄選集補遺》(2008),民族文化推進會(今韓國古典翻譯院)編《國譯燕行錄選集》(1976-1982),林基中教授編《燕行錄全集》(2001)、《燕行錄續集》(2008),林基中和日本夫馬進教授合編《燕行錄全集日本所藏編》(2001)等。2013年,韓國又推出了光盤版林基中編《燕行錄叢刊》,收錄作品四百五十五種。2014年,再次推出《增補燕行錄叢刊》,數量增加到五百五十六種。在中國海峽兩岸,珪庭出版社(臺灣)出版了《朝天錄》(1978),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陸續出版了《燕行錄全編》(2010年起)、復旦大學出版社出版了《韓國漢文燕行文獻選編》(2011)。在這些資料受到韓國、日本和中國海峽兩岸學者日益重視的同時,如何看待及使用這些文獻則存在一些值得引起重視的問題。本文擬拈出三方面自覺重要的問題,提出一些初步意見,供大家批評或參考。 一、“名稱”的問題 從高麗時代末期開始,一直到20世紀初朝鮮時代的終結,朝鮮半島到中國的使團絡繹不絕,他們中的一些人在往返途中及歸國之後有不少記錄,在明代的時候常常以“朝天錄”命名,到清代則易之以“燕行錄”。現代學者在整理和使用這些文獻時,對其總體稱謂也以“燕行錄”最爲流行,有的甚至還擴大到稱呼其他國家人員到中國的使行記錄文獻。①除此以外,也有一些別的稱謂,衹是並不通行。② “燕行錄”之稱雖然流行,也爲學術界所熟悉,但這並不是一個合適的稱謂,應當予以更改。原因在於,朝鮮半島與中國的交往,由來已久。其間始末,洪敬謨《燕槎彙苑總敘》所言頗具概括性: 朝鮮,東海小國也。建國肇自檀君,遣使通中國又自其時……箕子代檀氏以王,白馬朝周,亦載於史……自三韓之時至羅、濟之初,皆詣樂浪、帶方二郡貢獻,而未嘗達於中國……至晉唐南北朝時,百濟始遣使……而皆非歲以爲常者也。及夫高麗統三爲一,傳國五百,南事宋而北事契丹,又事金、元。程里最近於諸國,故比年一聘……暨我本朝與皇明並立,而皇都在金陵,故航海而朝天。成祖皇帝之移都於燕京也,乃由旱路歷遼東,穿山海關而入皇城,蓋自我太宗朝己丑始也。皇朝,中華也,吾初受命之上國也……崇禎甲申,清人入主中國,我以畏天之故,含忍而又事之如皇明,今且爲二百年。③ 使行文獻的出現,亦始於高麗而大盛於朝鮮朝,這與兩國之間的來往頻繁是密切相關的。明代初年,“皇都在金陵,故航海而朝天”;明成祖遷都燕京,故自太宗九年(1409)也改由遼東入燕。當時的使行文獻,雖然有少數以“燕行”爲題名者,但多數的稱謂仍然是“朝天”。即便用“燕”,也仍然懷有“朝天”般的感情,如李民宬萬曆年間撰《題壬寅朝天錄後》云:“燕今爲天子之邑,四方之取極者於是,九夷八蠻之會同者於是,其宮室之壯,文物之盛,固非前代之可擬,斯亦偉矣!”④明清鼎革之後,以“燕行”爲書名者比比皆是,幾乎看不到“朝天”之名。這種帶有整體性的名稱改換不是偶然現象,其背後是一種文化觀念在支撐。即便就其中唯一的例外--張錫駿在同治三年(1864)出使清朝的《朝天日記》而言,若結合其《春臯遺稿》中《朝天時贐行諸篇》一併閱讀,就可以發現,其所謂的“朝天”,還是以“有明遺臣”⑤自居,去到“皇明先帝舊城壕”⑥,繼承的是大明“三百年朝天之行”⑦的傳統。送行者甚至有這樣的期待: 吾聞皇明之遺民,往往混跡於屠沽之間,而多感慨悲歌之士。吾子其彷徨察識於眉睫之間而得其人,因執策而語之曰:今天下貿貿焉皆入於腥穢氈裘之俗,而惟吾東國獨保皇明禮樂之教,祀而崇大報壇,花而種大明紅,紀年而先揭崇禎號。天王之一脈王春,獨在於檀箕故國我后之朝鮮矣。⑧ 而對於作者來說,此行最大遺憾,乃“不得與皇明古家遺裔吐筆舌、敘感慨、唱黍離、吊故都”⑨。所以,書名中的“朝天”並非對清王朝的認可,而是對大明故國的懷念。 毫無疑問,“朝天”的名稱含有“事大之誠”的觀念,這幾乎是高麗朝以來君臣上下對中國皇帝信誓旦旦的“口頭禪”,其含有濃厚的政治意味是極爲明顯的。“燕行”雖然可以簡單理解爲一個地理方位的指向,但在明清之際由“朝天”向“燕行”的整體轉變中,它一方面代表了朝鮮士大夫對清朝“含忍而又事之”的無奈(如鄭太和有《飲冰錄》、蔡濟恭有《含忍錄》),另一方面也包含了他們對清王朝的鄙夷,認爲這個政權不配被稱作“天朝”。特別是在將“燕行”與“朝天”對比的時候,這種觀念表現得尤爲突出。茲列舉若干材料如下: 李夏鎮《燕山述懷》:“朝天舊路行行愧,不是當年玉帛將。”⑩李敏敘《送沈可晦赴燕》:“此路朝天前日事,遺民思漢至今悲。”(11)柳尚運《燕行錄·呈正使案下》:“今行非復朝天路,隨遇空爲感舊吟。”(12)崔錫鼎《送李參判光佐赴燕》:“昔我銜王命,十年再赴燕。衣冠今變夏,槎路舊朝天。”(13)宋相琦《送冬至副使趙令錫五》:“莫說烏蠻館,生憎鴨水船。北來唯古月,西去豈朝天?”(14)申光洙《洪君平(名漢)燕槎續詠序》: 不佞觀國朝前輩朝天詩多矣,方皇朝全盛時,赴京者多名公卿,與中國學士大夫揖讓上下,富禮樂文章之觀,故其詩率忠厚和平,有渢渢之音。左袵以來,入燕者徒見其佅僸湩(15)酪之俗,如皇極之殿,石鼓之經,辱諸腥穢,故其詩皆黍離也。所謂金台易水、漸離荊卿之跡,不過借爲吾彷徨蹢躅之地,人人而有悲憤不平之音……聞單于近益荒淫,或者天厭其穢,真主復作,君平奉國命入朝,睹中華文物之盛,雍容東歸,則於是乎又必有朝天錄,不佞願一寓目焉。(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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