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樣的對比中,我們不難發現,“朝天”或屬於往日的美好,或寄寓他日的期待,“燕行”則透露出當下的悲憤,甚至把清代皇帝稱作“單于”。所以,由“朝天”轉變爲“燕行”,絕不僅僅是指代一個地理方位,而是充滿了政治意味和文化立場的特殊名稱。從學術研究的角度言,使用這些帶有強烈政治色彩的稱謂,無論是“朝天”還是“燕行”,都是不合適的。 我認爲,合適的名稱是“中國行紀”。1998年8月,我寫過一篇《韓國歷代詩學文獻綜述》,收在《文學絲路--中華文化與世界漢文學論文集》中,列舉了七類書籍中的相關文獻,其中之一爲“行紀”,指的就是以“朝天錄”或“燕行錄”等題名的著作。前幾年,我在《域外漢籍研究入門》(17)中對這個問題又有所論及,明確主張以“中國行紀”來命名域外人士出使中國的記錄文獻。以“行紀”來概括此類文獻,更早的有日本學者中村榮孝(1890-1963),曾發表《事大紀行目錄》(18),著錄了朝鮮時代赴中國的使行記錄;雖然遠遠談不上完備,但畢竟是最早注意並網羅及此者。衹是在“紀行”前冠以“事大”一詞,還是帶有較爲濃厚的政治色彩。 我提倡使用“中國行紀”來概括此類文獻,理由有三:第一,這是一個較爲中性、客觀的用語,適合於在學術討論中加以運用。第二,也是更爲重要的理由,即追根溯源,此類文獻之祖就是以“行紀”命名的。第三,“行紀”是現代學術研究中使用的共名。第一個理由無需解釋,第三個理由也比較簡單,以下主要就第二點略陳己見。 古代天子爲“周知天下之故”,就規定了執掌邦國外交的“小行人”職責,其中之一就是製作“五書”。賈公彥概括道:“此總陳小行人使適四方,所採風俗善惡之事,各各條錄,別爲一書,以報上也。”(19)孫詒讓則說:“輶軒之使即行人,此五物之書即輶軒使者奏籍之書也。”(20)可見,當時已有使者將其見聞撰著成書的制度。現在所能知道最早的相關文獻,是西漢陸賈所寫《南越行紀》(一名《南中行紀》),但當時尚無定名。南北朝時,此類著述開始增多,書名也多以“記”或“行記”爲題,以李德輝《晉唐兩宋行記輯校》爲例,如《東夷諸國行記》、《董琬行記》、《南海行記》、《封君義行記》、《江表行記》等。既有在國內的,也有去國外的。同時,也有不少僧人的著作,所謂“自漢之梁,紀歷彌遠”,“衆家記錄,敘載各異”,其中就有“止命游方一科”(21)者,如《佛國記》、《宋雲行記》等。到了唐宋時代,由於中外交通日益頻繁,這類文獻也大量湧現。李德輝根據作者身份區分爲四大流別,即外國使臣行記、僧人行記、文臣行記以及彙纂類行記。據他的統計,宋人撰寫的外國行記多達五十六種,國內行役記也有二十四種。在寫法上,自中唐開始,就有人改換過去以行程爲單位的記事,變爲日程敘事法,如李翱的《來南錄》,至宋代更爲普遍。(22)其內容繁雜,寫法不一;所以,歷代目錄學上的歸類也很不一致。多數歸入史部地理類,但也有較爲複雜的狀況,如陳振孫的《直齋書錄解題》就分別歸入僞史類、雜史類、傳記類、地理類;《宋史·藝文志》則除了歸入史部故事類、傳記類、地理類外,還有歸入子部小說類者。 宋代以來,有一類行紀以“語錄”爲名,如寇瑊《生辰國信語錄》、富弼《富文忠入國語錄》、劉敞《使北語錄》等。有的學者主張以“語錄”來概括所有的使行記錄文獻(23),我不大贊成。使行文獻中的“錄”,多爲“記錄”之“錄”,當然既可記行,也可記事,還可記言。此外,語錄的含義較爲豐富,有禪宗之語錄,有儒門之語錄;有詩話而名語錄者,有筆記而名語錄者;所以,不如“行紀”來得單純明瞭。 宋代還有一類行記,是以“日記”、“日錄”爲名,如周必大《歸廬陵日記》、樓鑰《北行日錄》等,明代賀復徵對日記的定義是:“逐日所書,隨意命筆,正以瑣屑畢備爲妙。”(24)而他追溯日記體的淵源,認爲“始於歐公《于役志》、陸放翁《入蜀記》”(25),直接與行記聯繫在一起,至少表明“日紀”是“行記”之一流。在朝鮮時代的行紀文獻中,也有如張子忠《判書公朝天日記》、蘇巡《葆真堂日記》、鄭崑壽《赴京日錄》、金海一《燕行日記》、韓泰東《燕行日錄》等,可見此類命名方式頗爲常見。但日記的內容極廣,“政治家議朝政,出使者記行程,遣戍者敘貶謫,典試者談科場,旅遊者述行蹤,隨征者載戰況”(26),而朝鮮時代也有大量以“日錄”爲名,而實與行紀無關者,所以,也不宜採用爲行紀類文獻的通名。 雖然在唐代的時候,就有中國學者對新羅有所記載,如顧愔《新羅國記》,但真正與朝鮮半島文臣有所互動,實自宋代始。如北宋淳化四年(993)陳靖一行有《使高麗記》,宣和五年(1123)徐兢出使高麗而有《使高麗錄》。反之,金富軾於靖康元年(高麗仁宗四年,1126)“如宋賀登極”(27),便撰有《奉使語錄》,著錄於《宋史·藝文志》史部“傳記類”,可見其與宋代行紀文獻的淵源。(28) 考察朝鮮時代的“朝天”、“燕行”文獻,其命名方式與中國唐宋時代的行紀亦多一脈相承。除上文提及者外,還有以“奉使”爲名者,如宋代趙良嗣《燕雲奉使錄》、姚憲《乾道奉使錄》,朝鮮權近《奉使錄》;有以“于役”爲名者,如宋代歐陽修《于役志》,朝鮮金允植《析津于役集》;有“道里記”、“行程錄”,如唐代程士章《西域道里記》、宋代許亢宗《宣和乙巳奉使行程錄》,朝鮮申欽《甲午朝天路程》、李基敬《飲冰行程曆》,等等。此外,如朝鮮時代崔演《西征錄》、李夏鎮《北征錄》、魚允中《西征記》,也都可以在中國的行紀文獻中找到類似的題目。有的則直接以“紀行”(即“行紀”)名之,如麟坪大君《燕途紀行》、李魯春《北燕紀行》、洪良浩《燕雲紀行》、鄭昌聖《燕槎紀行》、安光默《滄槎紀行》等。有些書不以“紀行”爲名,往往也要作出說明,如曹偉《三魁先生觀光錄序》云:“觀光者何?觀上國之光也。不曰‘紀行錄’而曰‘觀光’者,重上國也。”(29)又如徐慶淳《夢經堂日史序》云:“曷謂之日史?紀行也。曷行?燕行也。”(30)總之,朝鮮時代的此類文獻,其命名方式雖然是多種多樣,但以“行紀”爲總名最爲合適。18世紀朝鮮鄭昌順等人所編《同文彙考》,其《補編》部分涉及此類文獻,以“使行錄”名之,與“行紀”的意思是接近的。 用“行紀”概指此類文獻,其實是現代學術史上的共名,也是我主張使用的第三點理由。20世紀20年代,王國維就寫有《古行記校注》(31)一書。80年代,有楊建新主編之《古西行記選注》(32)。近年來,有賈敬顏《五代宋金元人邊疆行記十三種疏證稿》(33)。陳佳榮、錢江、張廣達合編之《歷代中外行紀》(34),也收錄了中國、朝鮮、日本、越南的相關文獻。李德輝則出版了《晉唐兩宋行記輯校》。日本僧人圓仁在承和五年(唐文宗開成三年,838)入唐,撰寫了《入唐求法巡禮行記》,與《大唐西域記》、《馬可·波羅行紀》並列爲“東方三大旅行記”,其書也以“行紀”名之。因此,以“行紀”爲名,便可將中國、朝鮮半島、日本、越南乃至西洋的相關文獻賦予一個適當的總稱,這在學術研究上是十分重要和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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