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宋《春秋》学的差异,自宋代以来屡被学者论及。如宋人晁公武云:"大抵啖、赵以前学者,皆专门名家,苟有不通,宁言《经》误,其失也固陋。啖、赵以后学者,喜援《经》击《传》,其或未明,则凭私臆决,其失也穿凿。"① 是认为:汉儒重传,持专门家法;宋儒尊经,杂采三传,以意去取。后世学者所论,多不出此范围。然皆属定性之说,未作分析论证,在一定程度上掩盖了汉、宋《春秋》学各自特点的多样性及两者间异同比较的复杂性。 因年代跨度大、内容复杂,汉、宋学的比较研究,自上世纪初刘师培著《汉宋学术异同论》后,便少有继踵者。迄今就汉、宋《春秋》学的异同而作例证分析的,唯有宋鼎宗《汉宋春秋学之异同》② 一文。在汉、宋两代绝大多数著作已亡佚的情况下,文献书目对于研究两代《春秋》学的发展状况,具有重要的意义。本文在前贤研究的基础上,用文献学与文本研究相结合的方法,以朱彝尊《经义考》所载汉、宋《春秋》学著作条目③ 及相关文本为依据,从著述形式、经传关系、三传关系、理论学说等四个方面,论析汉、宋《春秋》学的延变异同,以期有助于推进汉、宋学的比较研究。 一、著述形式 所谓"著述形式",是指论著的著述体裁。汉代经学著作名目繁多,其基本的著述形式,前贤学者多有总结,但意见纷纭,莫衷一是。如马宗霍认为,汉代经著"立名虽繁,而通行之体,则不外乎传、注、章句三者,别有谱学、图学";③ 戴君仁认为"可归纳为故、传、说、记、章句五种;大别之,则是解故和章句两种";④ 王葆玹则认为"除章句和笺注之外,还有传、说、记三种"。⑤ 经学发展至宋代,著作留存、存目愈多,著述形式愈益繁杂。 关于《春秋》学的著述形式,郑樵《通志》归纳为"经"、"五家传注"、"三传义疏"等13种。⑥ 笔者根据《经义考》所载汉、宋《春秋》学著作的著录情况,将其形式归纳为"传"、"训诂、注"、"论、议"、"记"、"图"、"问答"、"微"、"章句"、"删"、"集传、集注、集解"、"纂类"、"疏"、"赋、类对"、"谱"、"表"、"考"等16种,分为"汉、宋《春秋》学相同的著述形式"、"汉代《春秋》学所特有的著述形式"和"宋代《春秋》学所特有的著述形式"三类,统计如下: 可知,汉、宋《春秋》学相同的著述形式有6种,这显示出经学著述形式在一定范围内的历史延续性。 汉代《春秋》学所特有的著述形式有"微"、"章句"、"删"等3种。关于"微"的体例,有二说:其一是"抄撮",如《史记·十二诸侯年表》云"铎椒为楚威王傅,为王不能尽观《春秋》,采取成败,卒四十章为《铎氏微》";其二是"释其微旨",如颜师古注《汉书·艺文志》所载"《左氏微》"云:"微,谓释其微旨。"宋代亦有多部以"微"冠名的《春秋》学著作,如孙复《春秋尊王发微》、鲁有开《春秋指微》、章拱之《春秋统微》等。从仅存的孙复《春秋尊王发微》来看,其内容是对经文的传解,虽含有"释其微旨"之义,却无"抄撮"之举。 关于"章句",后世学者歧见丛杂。就汉代《春秋》章句而言,应该是一种注解体裁,即分章析句,训诂字词,释解句意,总括章旨。至于章句是否阐发义理,考《玉函山房辑佚书》所辑尹更始《春秋榖梁传尹氏章句》、刘歆《春秋左氏传章句》和郑众《春秋牒例章句》,主要内容是训释字词、解释句意,而少有义理之阐发。宋儒陈傅良《左氏章指》、林尧叟《春秋左传句解》,虽以"章"、"句"冠名,但前者重在解释《左传》中"无经有传"、"有经无传"及"君子曰"等问题;⑦ 后者《续修四库全书》收录一七十卷本,题名为《音注全文春秋括例始末左传句读真解》,除句解外,还包括音注,但很少作字词训诂,体例实不尽同于汉代"章句"。 汉代经学中的"删",是删减过度繁琐的"章句"内容而形成的经学体裁,是特定学风下的产物。这类《春秋》学著作今已无存,内容当不失周全,但较繁琐"章句"大为精简。 宋代《春秋》学所特有的著述形式种类较多,有7种,显示出经学在新的历史时期内的发展演变。"集传、集注、集解"虽或"复以己意笺之",但主要是以"求圣人之意"为目的而集录三传及先儒对《春秋》的解说。"纂类",或以诸国为纲,或以年代为纪,或以事迹类同为据,将所见于《春秋》经传之事类编为目,或再予以论说。"赋、类对"多是据《春秋》经传(尤其是《左传》)内容编成的韵文诗赋,举纲撮要,以便记诵。相较于南北朝隋唐时期的兴盛,"疏"体在宋代已衰落,这类《春秋》学著作仅有2部。"表"多是以表格的形式条理、表达内容。"谱"或以年纪,或以世纪,或以地系,有人谱、历谱、地谱等。"表"、"谱"与"图"在一定程度上有相通之处,然就各自主要特点而言,"表"多以表格为形式,"谱"重时段的连续性和地点、人物的系统性,而"图"多以图表或地图为形式。"考",主于订正事实或字词等。⑧ 按各类著述形式所占比重的大小排列,汉代《春秋》学前5项分别为:"论、议"、"训诂、注"、"章句"、"传"、"删";宋代《春秋》学前5项为:"传"、"论、议"、"纂类"、"集传、集注、集解"、"赋、类对"。两相比较,可得出如下认识: 1.在两代所占比重最大的前五项著述形式中,仅有两项("论、议"、"传")相同,显示出著述形式虽保持着一定的历史延续性,但有着更大程度上的创新。例如,"集传、集注、集解"是《春秋》学历经数百年发展、名家辈起、传解迭出后的产物,它在宋代的兴盛,是宋儒不拘三传门户之见的重要体现。"纂类"是一种新的探寻经义的方法,即所谓"即经类事,以见其始末,使圣人之志,可以舍传而独考",⑨ 如此就事义以求经义,体现出经文解说中史学化程度的加强。 2.汉、宋《春秋》学中,"论、议"类都占有很大的比重,尤其是在汉代,单项比重排第一。汉代之"论、议",多是三传学者、尤其是左氏家与公羊家间的辩难,这反映出汉儒三传门户观念之重;尤值得注意的是,这些"论、议"往往结合理义的阐发,其所占如此大的比重,提醒我们绝不可简单以"株守章句训诂"概观汉学。 3.汉代《春秋》著述中,"训诂、注"和"章句",再加与"章句"密切相关的"删",三者总比重超过"论、议",故此前学者所习称的汉代《春秋》学重章句训诂之说,当可成立。宋代《春秋》学著述形式中所占比重很大的"传"、"论、议"和"集传、集注、集解",释解经文,阐说义理,故相较于汉学,宋代《春秋》学确有重视义理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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