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食不入日本考(4)
五、秽与寒食 我们认为,寒食不入日本,是因为它与日本的本土文化不相容,并缺乏移植的必要的土壤。为了证明这一点,我们对古代日本的秽的观念做了简要的介绍。那么,秽的观念是如何与寒食相关联的呢? 对中国的寒食行事略做分析,与朝廷相关的根本内容有两部分:一、寒食禁火与寒食结束以后的钻火、赐火;二、风行于唐代的寒食扫墓。以下仅从这两方面入手,对寒食不入日本加以检讨。 1.火与秽 如上所述,寒食诸种行事的深层,是关于火的古老禁忌和信仰,它与古老的改火习俗密切相关。因为对于上古之人,火并不是单纯的物质存在,而是和水一样是构成我们这个世界的、具有某种灵力的存在。因此,它在使用一定的时间后,会和水一样变脏变浊,也和水一样,需要在一段时间内加以更新。《管子·禁藏》云:“钻燧易火,抒井易水,所以去兹毒。”兹毒者,注云“以时滋长之毒是也”。易火之俗相关的记载,散见于古代典籍之中。如“四时变国火,以救时疾”(见《周礼·司》,依据记载,对于取火的树木,也依季节不同而有不同的规定)。“旧毂即熟,新毂即升,钻燧改火,期可已矣”(《论语·阳货》)等等。而关于改火的时间,或立春后一日(《管子·轻重己篇》),或季春三月(《周礼·司》),或冬至(《后汉书·礼仪志》),或夏至(《居延汉简》简号5-10,10-27),各种说法不一。 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唐代寒食改火的风俗,正是基于上述古老习俗的基础之上的,是对上述古老习俗的一种继承。 在古代日本,关于火的古老禁忌和信仰,同样是存在的。然而,不同的是在日本,不是一年禁火一次,而是每到重要的祭典时,为了避免有秽,经常使用新火。依据记载,在古代日本的宫中行事中,神今食、新尝祭、六月、十一月、十二月忌火御饭,皆用 忌火。[41]所谓忌火,即新钻取的新火。《江家次第》忌火御饭条注云:“忌火,钻火炊爨,谓之忌火也。”又经延喜式云:“忌火庭火祭,宫主于内膳司行事,天安元年四月,内膳司祭火庭火神奉授从五位上,天平三年正月,神祗官奏,庭火御爨,四时祭祀,永为常例。”《大神宫仪式解》中,亦有关于忌火的近似的解说。从中可见,为保证火的清净,在日本宫中同样也有改用新火之俗,并且有专属天皇的,接受天皇从五位封号的宫中火神。 为防触秽而经常使用新火的风俗的存在,对寒食传入日本有负影响。人类所共有的好奇心,永远促使人们接受新事物。它是促使各种文化在世界范围传播的重要的力量。一定意义上说,在古代日本宫廷,这种为了防止触秽而时时更用新火的习俗,虽然不同于中国的寒食之俗,但在功用上与寒食是极为接近的。也许恰恰因为功用这样接近的风俗存在,使寒食息火新火的风俗,失去了新鲜感,进而失去了传播的土壤。 另一方面,在唐朝做为寒食的重要内容之一的皇帝赐火,因为秽的妨碍,在日本实际上也很难出现。皇帝赐火,这是非常有戏剧性的一幕。千家万户停火三日后,暮色霭霭,从九重宫中,温暖的,清洁而吉祥的新火,在欢呼声中递传而出,是何等景象。然而,在日本依据秽的观念,与有秽的人同火,则会触秽。因此,为了躲避秽,日本古来就有让有月事或怀孕的妇女,在隔离的小屋别火自炊的风俗。比如《古事记·上》记载,伊耶那奇命在黄泉比良坂与伊耶那美命告别时,曾发誓一天内造一千五百个产屋。[42]典籍之中,把产屋与火直接联系起来的,是《日本书纪》卷二记载的鹿苇津姬造无户室,当产之时引火焚室的神话传说。[43]《古语拾遗·神代》中也可见有关产屋的记载。年代稍后的《实隆日记》享禄四年三月日记事,则记载了因为与吃鹿肉的人同火而秽三日的事例。近代的民俗学调查中,也留下了许多火可以传染秽,以及避免与有秽的人同火的记载。[44]正如柳田国男《火的过去》所论,古代日本与其他民族不同,认为火是非常易于被弄脏的,因此非常注意避免让火与秽接触,以保持火的清洁,并时时为清洁而更换新火。[45]依据这一思路,则天皇欲保护其火之清洁尚犹不及,遑论象中国唐朝把火分送各家了。在这一点上,中日文化存在着明显的不兼容。 2.墓与秽 在中国给寒食带来强大生命力的寒食扫墓之风,因与秽的观念相矛盾,同样无法影响及日本。 古代日本人没有中国式的扫墓之俗。因为如前所述,死秽为秽中最重者。而与死秽直接联系的正是死者的尸体,以及尸体停放的空间。和中国古代以血缘关系远近为标准衡量服丧期间的长短不同,秽的存在并不以血缘关系为绝对基准,而是以空间为基准。因此在日本古代,为了避免在家中发生秽,把即将死去的人移动到家外的事并不少见。《今昔物语》卷二十六的第二十话中,记载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女童因病将死而被主人移出家外的故事。[46]《平户记》宽元二年(1244年)十月三日记事,《实隆公记》永正二年(1505年)十一月六日记事,都有类似的记载。[47]当然,这里并不是说秽与血缘毫无联系。确切地说,当死者是家族中的主要成员时,他们死在家中被认为是当然的,家人理当被秽。而乳母、被官人、使女等因其地位与社会关系的疏远,被移出也被认为是应当的。异例的是《建内记》中俊秀将母亲移出的记载,其中的原因是因为,当时将军的车被寄放到俊秀家。[48]有鉴于尸体有秽,尸体的停放处(包括埋葬处)有秽,流行于唐朝的扫墓之俗不可能移植于日本。据藤原师辅日记《九历》承平六年(936年)所记, 藤元忠平就任太政大臣,曾立即参诣醒醐天皇后科山陵及父亲基经的坟墓。[49]又据《荣华物语》,长德三年(996年), 失去官职的伊周曾夜月向前年死去的父亲道隆的新坟处,哭述自己的左迁。[50]在没有中国式的扫墓习惯的古代日本,这两则特殊的记事,向我们陈述的恰恰是不到喜极或哀极,他们是不到身墓前的。 不仅如此,与死秽相关,古代日本人的葬礼,也可以说是非常不同于中国的。高取正男在《宗教以前》一书中,是这样描写平安贵族的葬礼的: 看一下平安贵族的葬礼的模样。那大多是火葬,直到火葬场,仍然有许多亲戚朋友参集,并表示哀悼之意。但是,到举火之前,大部分人便逐次在鸭川受拔,然后回家。此后的事情,则尽归死者的乳母之子等身分低下的人。他们把遗骨收纳壶中,挂在项上,用双手护持着。周围只有僧侣们跟随他们,纳骨于墓。其墓地亦不过是用石头搭成的卒塔婆(一种简单的坟墓的标志--引者),周围则围上被称为忌垣的木栅,如是简单而已。[51] 如是简单的葬礼,显示出他们对肉体的坟墓并不重视。潜在的原因是古代日本人对死亡的特殊认识。与中国人不同,古代日本人认为人死以后,灵魂即离开肉体,两者是分离的。要说明这一点,这里还有必要谈及以近畿地区最为流行的两墓制的风俗。高取正男氏介绍说:两墓葬的时候,死者的遗体或遗骨(火葬的场合)掩埋之处,用木或竹简单做成标志,但不久就会自然烂掉,成为无主之墓。几年后,下一次埋葬时,挖出遗骨是常见的,但并没有人注意。同时,又在根本与遗体有关的地方,立碑为永久的纪念场所。前者离居住地很远,后者常在集落或寺院境内。前者称野墓、身墓、投所、舍墓,后者则称引墓、寄墓、净墓、空无常、诣墓。前者很少去,甚或第二天就不再去。后者也只是开始去,后来渐渐忘却亦极常见。而且为个人立碑被认为没有必要。[52]可见即或后人有心祭奠先人,所参拜的也只能是村镇中或寺庙中的诣墓,不可能形成中国寒食的郊行风俗。 再进一步说,古代日本人的祖先观念,与当时中国人的祖先观念亦不相同。前引《九历》藤原忠平诣墓归来,晚上与儿子谈起旧事时,忠平对自己的义祖父良房、高祖父内磨的墓所,都只是有所猜测,而不能确认。做为平安贵族的跷楚,藤原家族犹尚如此,这不能不使人感觉到,当时人关于直系血缘祖先的观念是非常淡漠的。造成这一现象的重要原因,是古代日本社会,尚处于由氏族向家族的转化过程中。与中国当时的重视血族关系的扫墓祭祖不同,古代的日本人更重视的,是对氏族的神的祭奠。而在日本人的家族观念发达以后,其敬祖的表现方式,亦与灵与肉脱离的思维方式相关,侧重于写经、供佛,为亡人祈祷。[53]而以纪念祖先,表达孝思为目的的中国式的寒食扫墓,其不入日本,良有已也。 以上与秽的观念相关联,我们仅从有关火的禁忌及有关丧葬的风俗这两方面,从中日不同文化习俗的角度,对寒食不入日本做了初步的考察。笔者认为,上述两个侧面的中日古代文化观念与习俗的不同,是影响寒食不入日本的主要原因。应当指出的是,影响及寒食不入日本的因素很多,而绝不限于这两方面,并且相关的有待于今后探讨的问题也很多。比如,就更深层来说,古代日本的秽的概念的形成,与中国古代道教是否有一定的关系?再比如当时中日两国的社会结构的差异等等,这些问题的存在,都直接或间接地对寒食不入日本有所影响或与之相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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