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学者往往用“lord”来翻译“en”,用“prince”来翻译“nun”,用“king”来翻译“lugal”。然而,不论是本文的汉译,还是西方学者的英译,都不能准确反映原文。“王”或类似概念在苏美尔人的早期文献中有多种表达方式,除了这里提到的“en”、“nun”、“lugal”,还有“ensí”和“bàra”等,这个问题十分复杂,非本文所能解决。本文将“en”、“nun”和“lugal”对译为“主”、“君”、“王”,意在表明三者意义相近,但又有别,请不要严格按汉语中这些词的字面意义理解。 上文谈到,本文作者认为“努帝穆德咒”第三段既高度概括了早王朝时期和阿卡德王朝的特点,也高度概括了乌尔第三王朝时期的特点。总体说来,在乌鲁克第一王朝之后,苏美尔-阿卡德历史进入城邦林立、群雄争霸天下的时代,与中国历史上的战国时代颇为相似。在现代学者看来,这种群雄逐鹿的局面结束于阿卡德王朝的萨尔贡,因此现代学者多把萨尔贡建立的阿卡德王朝称为阿卡德帝国。(50)阿卡德王朝后期,古提人入侵巴比伦尼亚,灭亡了阿卡德王朝,在巴比伦尼亚统治了半个多世纪。尔后,苏美尔人重新崛起,把古提人赶出巴比伦尼亚,夺回统治权,建立了空前统一、庞大的中央集权制国家,即乌尔第三王朝。这是现代学者根据考古材料和文献材料重新构建的苏美尔-阿卡德历史大势。但是苏美尔人并不这样看待自己的历史。根据苏美尔人编制的《苏美尔王表》,(51)不论是阿卡德王朝,还是乌尔第三王朝,都是群雄中的一员,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都曾为争夺“王权”(苏美尔语:nam-lugal)而战,都曾得到“王权”,也都最终失去了“王权”。按照苏美尔人的这种思维方式,“努帝穆德咒”中的“主相争,君相争,王相争”时代应该包括阿卡德王朝和乌尔第三王朝,因为按照《苏美尔王表》的逻辑,一部巴比伦尼亚的政治史,自始至终都是一部“王权”争夺史。 然而,《苏美尔王表》的着眼点只有一个,即王权的转移。而“努帝穆德咒”的着眼点有两个。其一是“主相争,君相争,王相争”。争什么?“咒”中没有明确表述。不外是争高低,争胜负,归根结底是争“王权”,争天子地位。除此之外,“努帝穆德咒”还有一个着眼点,那就是语言。巴比伦尼亚自古以来就是个多民族交汇的地方。在最早的苏美尔语文献(大约公元前3300-前3100年)中就参杂着很多原始印欧语词汇,在早王朝时期(大约公元前2700-前2300年)的苏美尔语文献中更是参杂许多塞姆语人名,至少从阿卡德王朝(大约公元前2330-前2150年)的创建者萨尔贡统治时期开始,阿卡德语成为阿卡德王朝的官语,广泛应用于两河流域,但苏美尔语并未弃用,而是同时在其他领域使用。萨尔贡的女儿恩黑杜安娜用苏美尔语编撰了多部文学作品。这个时期即使用阿卡德语书写的王室铭文和法律文书也充斥着苏美尔语借词。可以肯定,至少从阿卡德王朝开始,苏美尔-阿卡德地区的居民开始操两种语言,即苏美尔语和阿卡德语。阿卡德人除了讲自己的母语阿卡德语外,还讲苏美尔语的情况应该由来已久,因为阿卡德人在萨尔贡建立阿卡德王朝之前一直受苏美尔人统治。苏美尔人除了讲自己的母语苏美尔语外还讲阿卡德语的情况,至少应该始于阿卡德王朝,因为从这时起巴比伦尼亚的所有苏美尔人建立的国家都被置于阿卡德人的统治之下。所以,从阿卡德王朝开始,苏美尔地区的国家除了讲自己的母语苏美尔语之外,应该还讲阿卡德语,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乌尔第三王朝时期。“努帝穆德咒”中所说的“操双语的苏美尔”应该指的就是这种情况,“双语”(苏美尔语:eme-ha-mun)指的应该是苏美尔语和阿卡德语。(52)除苏美尔人和阿卡德人外,在乌尔第三王朝时期的“四方”(即天下)中,还存在东方的舒布尔人和哈马兹人,以及西方的阿摩利特人。克莱默认为,东方包括埃兰、马哈希和古提。(53)埃兰人讲埃兰语,而且有自己的文字体系,其中最早的埃兰语文献几乎与最早的苏美尔语文献属于同一个时代。哈马兹人、古提人和阿摩利特人都没有自己的文字,因此,他们讲什么语言并不十分清楚。相对而言,现代学者对阿摩利特语了解得更多一些,它属于西北塞姆语,在阿卡德语文献中保留了很多阿摩利特语人名和地名,特别是在古巴比伦时期的阿卡德语文献中,阿摩利特语人名和地名尤为常见。(54)乌尔第三王朝时期的苏美尔人非常清楚,“四方”之内,国家众多,语言各异,一统天下的标志是语言归一,众口一词;天下大乱的标志恰恰相反:各言所言,不能沟通。所以,乌尔第三王朝的苏美尔人把语言作为评判天下是否统一与太平的标准之一。乌鲁克时期是天下一统的太平盛世,在乌尔第三王朝时期的苏美尔人眼里无外乎于普天之下,对恩里勒神大家“都把一种语言说”,而把接下来的早王朝时期和阿卡德时期的王侯将相相互攻伐的乱象归结为恩基“创造了多种语言”的结果。在苏美尔人的观念中,人间的一切都是神的安排,就像人患疾病、国破民穷是神对人的惩罚一样,人逢喜事、国泰民安便是神对人的赐福。所以,乌鲁克时期的太平盛世是神对苏美尔人的赐福,而早王朝时期的天下大乱也自然是神的安排。神这样做的目的何在?上文已经谈到,克莱默认为,原因在于恩基嫉妒恩里勒神,因而蓄意制造乱世。这种观点没有根据,也不符合“努帝穆德咒”在史诗中的语境。雅各布森认为,恩基这样做是为了保护人类,因为人类若没有天敌,一味繁衍,最终必定惹怒众神之父恩里勒,恩里勒神必然会再次用洪水消灭人类,所以,恩基制造乱世,让王侯将相相互攻伐,以减少人类数量,避免灭顶之灾,是保护人类的、未雨绸缪的措施。这是典型的马尔萨斯主义的翻版,在史诗的语境中完全讲不通。 在现代学者看来(包括本文作者),早王朝之后是阿卡德人建立的强大的、几乎囊括乌尔第三王朝时期所说的“四方”(天下)的国家。在某种意义上,这个国家与中国历史上的秦国颇为相似,先参与争霸,最后统一天下。但乌尔第三王朝时期的苏美尔人不会这样看,因为阿卡德时期正是语言发生转变的时期,不是朝着有利于苏美尔人的方向转变,而是朝着不利于苏美尔人的方向转变。苏美尔人失去了统治地位,随之而来的是苏美尔语失去官语地位,被阿卡德语取而代之,阿卡德语成为官语。在苏美尔人眼里,这个人人都讲阿卡德语的时代不会是大一统的时代,即不会是恩基“统一了人类语言”的时代。乌尔第三王朝是苏美人继操阿卡德语的阿卡德王朝统治之后,再经过被苏美尔人视为“山中蛇蝎”(mu-gír-hur-sag-gá(55))的古提人统治之后建立的王朝,苏美尔人重新霸主天下,苏美尔语再度成为官语。正因为苏美尔人统治天下,所以苏美尔语成为人所共讲的语言,这在苏美尔人眼里才应该是天下一统、人人都讲苏美尔语的时代。鉴于此,本文认为“努帝穆德咒”中所说的恩基“统一了人类语言”指的是乌尔第三王朝时期。 三、此咒与史诗的故事情节有无关联? 克莱默认为“努帝穆德咒”描述的是苏美尔人的黄金时代,也就自然不能解释为什么恩美卡在威吓阿腊塔王时会念“咒”,也看不到“咒”有什么威慑作用。阿斯特坚持认为“努帝穆德咒”描述的是将来的理想状态,否则此“咒”在史诗中便毫无意义。(56)凡斯提福特认为,“努帝穆德咒”的目的是赞美苏美尔文字和文学,意在强调“苏美尔语有益于全人类”,(57)这在上下文中也难以解释。无论如何理解“努帝穆德咒”,学者们都说不清史诗插入此“咒”的原因,道不明此“咒”与史诗故事情节是否有必然联系。 按照本文作者的理解,“努帝穆德咒”描述了苏美尔-阿卡德历史上的四个各具特点的发展阶段,即史前、乌鲁克时期、早王朝-阿卡德时期和乌尔第三王朝时期。史前时代虽然什么都没有,但在苏美尔人心里毕竟是“无恐惧、无惊慌”的美好时代,这个美好时代的延伸便是乌鲁克时期的太平盛世,之后经历了天下大乱、各言其言的乱世,最终迎来天下一统的时代,即史诗作者生活的乌尔第三王朝时期。史诗是在历史地论证苏美尔人的统治地位和苏美尔人的历史沉浮,这是一种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思想,也是苏美尔人的真实历史。苏美尔人在用这种事实告诫阿腊塔人,目前是合的时代,是恩基“统一了人类语言”的时代,是苏美尔人的一统天下,是人人都必须讲苏美尔语的时代,所以,阿腊塔王必须听命于乌鲁克王,为乌鲁克人役使。苏美尔人似乎在告诫阿腊塔王,让他看清这个历史大势,尽快俯首称臣。由此可见,从内容看,“努帝穆德咒”是在历史地论证苏美尔人的统治地位和目前的优势,符合史诗的情节发展,属于史诗的有机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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