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对外战争的隐秘逻辑(1592—1945)(3)
1868年,明治天皇发起“大阪亲征”行动。在“亲征”最后一天(闰四月六日),天皇发布了“御沙汰”(指天皇或将军等最高权力者的指示或命令--引者注): 显有功而罚有罪者,经国之大纲也。于国家有大勋劳者反无表无显,将何以劝励天下哉!丰臣太閤,起于侧微,攘一臂以定天下之难,继述上古列圣之伟业,宣皇威于海外,虽数百年后犹令彼胆寒,可谓于国家有大勋劳且超迈古今者也。抑武臣有功于国家者,皆酬劳其庙食。时朝廷既已追谥庙号,不幸天不祚其家,一朝倾覆。源家康继出,子孙相受,其宗祠之宏壮,前古无比。以丰太閤之大勋却委以晦没,其鬼殆馁,深可叹也!今般朝宪复故、万机一新之际,斯不可不兴举废典。加之值宇内各国相与雄长之时,以丰太閤之英智雄略,宜新兴祠宇,彰显其大伟勋烈,以期万世不朽。官员及士庶,蒙丰太閤之恩义者不少,宜共谋合力,始可报旧德矣。御沙汰候事。闰四月。(48)1868年5月10日,明治天皇在“招魂社建设”的布告中,再度提及“丰太閤”的精忠伟业,言之剀切,不同寻常。(49)在天皇的号召下,日本官民争先响应,一座新的“丰国社”,在上下相荡的热潮中已呼之欲出。1873年(西乡因“征韩论”下野),明治政府在丰臣阿弥陀峰墓前,对“丰国社”以“别格官币社”(50)的形式举行了祭祀活动。1875年,又将社址迁往方广寺大佛殿一侧。1880年社殿竣工后,政府还举行了盛大的迁宫仪式。迄于今日,“丰国大明神”与大佛殿同“耳(鼻)塚”相与毗邻,彼此呼应,已有了133年的历史。日本学者仲尾宏指出:“进入明治时代以后,秀吉的朝鲜侵略已不再是江户评价中单纯的对外‘武威’炫耀,而是对‘皇威’的宣扬……秀吉为天皇制的存续而竭尽忠诚的行动,成为他大被彰显的主要理由。而‘武威’向‘皇威’的转化,等于在否定了武家政权的同时,也确立了天皇政权的正统性。于是,对秀吉侵略行为的正面评价,实不啻寄托了下一步对外侵略的野心和愿望”。其对“耳塚”的修复和保留行为,也显然出自这一逻辑。于是,“日清战争的战果与美化秀吉的朝鲜侵略之间”,便“接榫在一起”。而且,从1898年“丰国会”会长黑田长成诵读于“丰公三百年祭”上的祭文中还不难发现,丰臣秀吉不但能让“鸡林震旦”闻风丧胆,其“一贯祖宗国是”的精神,也足以让日本人在“弱肉强食”的时代“振作元气”、“卧薪尝胆”,并一雪“三国干涉还辽之耻”。(51)嗣后,越发明显的日本军国走势,不但没有因为大正时期(1912-1926)的相对和平而有所衰歇,以往用丰臣精神来砥砺国民且举国动员的官民行动,反而日渐升温甚至狂热化。1924年,“新丰国会”再掀高潮,丰国祭祀准备活动充分有加,规模庞大。人们注意到,参加这一活动者,除了政界、商界、华族和地方名流外,内藤湖南、三上参次、三浦周行等历史学家也纷纷光顾,形成了与“丰公三百年祭”不同的别样特色。1925年11月18日,在“丰国神社再兴五十年”祭典上,“丰臣彰显文”显得格外高调(如“新丰国会”总裁浅野长勋、会长池松时和的颂赞等)。与此同时,以往不曾参加此类活动的青年甚至中小学生,亦纷纷被动员前来参拜“丰国神社”,人数竟多达35000余人!而且,经神社附近“贞教校”校长提议,人们还将每月的18日确定为“太閤日”。进入昭和时期,“贞教校”又把丰臣秀吉与天皇神话做了人为的对接。1931年,为纪念昭和大礼而重建的、几乎就是丰臣秀吉权力象征的大阪“天守阁”,举行竣工仪式。仪式上,除市长外,日本军第四师团长、大阪府知事等先后致辞,先对丰臣秀吉追怀颂赞,旋即对出席仪式的天皇和皇后,三呼万岁。于是,“近代天皇制与丰臣秀吉的海外侵略美化行为就这样结合在一起。后来,直到1945年,作为国家神道庇护之根本的秀吉彰显事业,一直与美化侵略行为联袂前行,从未中断。”(52)而表现在对外行动上,亦如井上清教授所言:“日本对中国的侵略自1894年日清战争以来一直就没有间断过。”(53)这意味着,以下两条线索,或许才构成了明治以来的“接统”对象:一个是观念上的自明前提--“八纮一宇”,另一个则是实践上的行动楷模--“丰太閤”。自明前提的不可置疑性,给对外扩张的思想和行动提供了原理性的支持;而楷模的存在,又无疑会给实践者带去反复起作用的激励。这也就意味着,比起血统上的“万世一系”,观念上的“八纮一宇”才应该是皇统承续的价值前提;而值得承续的皇统代表,则首先必须符合“八纮一宇”原则之杰出践行者丰臣秀吉的标准。据载,少年明治天皇即位之初,不仅接受了木户孝允和西乡隆盛强烈的“征韩论”灌输,而且久而久之,其自身亦对领土扩张表现出极强的欲望。(54)事实上,日本形成今日领土规模的最早“统一”过程,完成于从织田信长到德川家康的四十年间,其中,丰臣秀吉才是主要代表人物。正因为完成了统一,丰臣才能倾全国之力把下一个征服目标投向本土之外的朝鲜、明朝和更大的区域,而以往的历代天皇,显然都不具备这样的能力。(55)明治君臣之所以盛赞丰臣秀吉“继述上古列圣之伟业”和“一贯祖宗国是”,之所以将丰臣秀吉的“武威”迻译为“皇威”乃至将天皇的“万世一系”与丰臣秀吉的“万世不朽”相链接,应该均来自于上述“接统”逻辑的自然延伸。由于这一倾动整个日本的对外侵略行动最后以失败告终,而这一失败的偶然性因素是因为丰臣秀吉的突然死去,所以,除非没有能力,只要条件具备或自认为条件具备,后来的日本权力集团就会反复沉浸于“自明”的目标中,并且会自觉地将自身的“外征”行动视为实现丰臣秀吉遗愿的壮举。值得注意的是,这样的反复,还会经常不断地造成无视理性的“执著”。“三国干涉还辽”后,明治天皇曾对臣下讲:“此次战争使我们了解了当地的地理人情。不久的将来,可以期望在朝鲜或其他地区重新开战,那时再取辽东不迟。”(56)几十年后,当英美通过制裁手段遏制日本的“大东亚战略”时,昭和天皇在“宣战诏书”中亦明确地表达了他的“坚强意志”:“朕隐忍久矣……倘如斯推移,帝国为东亚安定所行之积年努力,将化为泡影,帝国之存立亦将濒临危殆。事既至此,帝国当毅然蹶起,自存自卫,破碎一切障碍,而别无选择!”(57)这无疑是一个隐含着大量真实信息的诏书:首先,朝鲜、“满洲”乃至整个东亚,都是与日本不可分离的部分。这意味着,除日本外,外人是没有资格和权力前来分享和染指的;其次,所有来自外部世界的说三道四和力量制衡,都无法对日本构成真正有效的约束。这意味着,明治以来的政治理念、普世说教、外交应对和折冲樽俎,无非是为了扫清实现既定目标之障碍的手段而已。一俟敷衍成功,既定目标仍是一切。第三,东亚与日本帝国之等式既已成立,那么当“外敌”压“境”时,日本就应当“毅然崛起”而“别无选择”。于是,“自存自卫”便意味着,东亚问题已不再是别人的问题,而是日本的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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