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以古本《竹书纪年》订《史记》之误 自乾嘉以来,学者考证诸子,成绩卓著,这为钱穆治诸子提供了有益的借鉴。但清人治诸子,也存在不少问题。在钱穆看来,这些问题归纳起来主要有三点:其一,各治一家,未能通贯,治墨者不能通于孟,治孟者不能通于荀;其二,详其著显,略其晦沉,于孔墨孟荀则考论不厌其密,于其他诸子则推求每嫌其疏;其三,依据史籍,不加细勘。《系年》力纠前人治诸子之失,博征典籍,以子证史,或诸子互证,或以《纪年》与《史记》、《国策》对勘,辑佚掇坠,辨伪发覆,上溯孔子生年,下讫李斯卒岁,上下200年的学人生平、师友渊源、学术流变,无不“粲然条贯,秩然就绪”,实为他早年治诸子学的系统总结。 以古本《竹书纪年》订《史记》之误,是《系年》一书的最大特色。历来考论诸子年世,多据《史记·六国年表》,有的也参照《史记》其他篇目。而《史记》实多错误,未可尽据。《史记》记载诸子及战国史事多误,往往也“有例可括”。钱穆总结出《史记》记载多误的10条规则:有误以一王改元之年为后王之元年者;有一王两谥,而误分以为两人者;有一君之年,误移而之于他君者;亦有一君之事,误移而之于他君者;有误于一君之年,而未误其并世之时者;有其事本不误,以误于彼而遂若其误于此者;亦有似有据而实无据者;有史本有据,而轻率致误者;亦有史本无据,而勉强为说以致误者;亦有史公博采,所据异本,未能论定以归一是者。(12)钱穆认为不仅《史记》记诸子史实多误,而且《史记》三家注对《史记》之误未能辨伪发覆,实亦多误。再加之传抄失真致误(如字形近而误、脱落而误、增衍而误、颠倒而误),窜易妄改增误(后人改易而误、窜乱而误),后人曲说而致误。各种误因相加,“误乃日滋”,“纷乱不可理”。后世治诸子者对于这些伪误不加校勘、辨伪而引其说,其结果是误上加误。所以他不无感叹地说:“伪之途不一端,非一一而辨之,则不足以考其年。”(13) 钱穆订正《史记》之误,所用之书是战国时魏国的史书《竹书纪年》(以下简称《纪年》)。此书于晋武帝太康二年(281年)在汲郡的战国魏墓中发现,共13篇,记载夏、商、西周、春秋、战国史事。杜预等人,皆定其为魏襄王时魏国之史记。魏在战国初年,为东方霸主,握中国枢纽,其载秦孝公前东方史实,远胜《史记·六国年表》。晋唐间的学者,如束皙、杜预、臣瓒、司马彪、刘知幾等都曾利用《纪年》提供的新材料纠正《史记》之失,取得了不少成果。(14)魏冢原书,在两宋之际佚失。《今本竹书纪年》二卷,为后人蒐辑,多有改乱,面目全非。《纪年》言三代事,如益为启诛,太甲杀伊尹,文丁杀季历,共伯和干王位,均异于儒家记载,后人遂不信《纪年》,视为荒诞之书。唐人司马贞著《史记索隐》,时采《纪年》其文,以著异同。清人考证此书,不下十数家,其中以雷学淇《竹书纪年校订》、《竹书纪年义证》最为有名;近人治《纪年》,以朱右曾、王国维成就为最大。朱氏辑有《汲冢纪年存真》,王氏辑有《古本竹书纪年辑校》、《今本竹书纪年疏证》。至此《纪年》之真伪,始划然明判,惜其考证未详,古本《纪年》可信之价值,犹未能彰显于世。钱穆早年在无锡城中一小书摊购得朱右曾《汲冢纪年存真》一部,取以校王国维所校本,乃知王校多误,特撰《〈古本竹书纪年辑校〉补正》一文,发表在1927年《史学与地学》第3期上,这是《系年》中最早发表的一篇文字。进入北平任教后,他多方搜集治《纪年》的专书,自言“于明代以下校刊《竹书纪年》,搜罗殆尽”。(15)他在《系年》中提出《竹书纪年》胜《史记》五条证据,并根据《纪年》订《史记》记诸子年代、行事的伪误,颇多学术创获。钱氏自言:“余为《先秦诸子系年》,比论《史记》、《纪年》异同,自春秋以下,颇多考辩发明,为三百年来(指清代以来一引者)学者研治《纪年》所未逮”。(16)充分表达了对自己研究成果的自信。 顾颉刚当年把《系年》推荐给清华,陈寅恪是三位审稿者之一。由于审读意见的分歧,钱著未获通过。陈寅恪对此结果相当不满,多次在不同场合中称赞钱著。据《朱自清日记》1933年3月4日条载: 晚(叶)公超宴客,座有寅恪。……谈钱宾四《诸子系年》稿,谓作教本最佳,其中前人诸说皆经提要收入,而新见亦多。最重要者说明《史记·六国表》。但据《秦纪》,不可信。《竹书纪年》系魏史,与秦之不通于上国者不同。诸子与《纪年》合,而《史记》年代多误。谓纵横之说,以为当较晚于《史记》所载,此一大发明。(17) 杨树达在日记中也有类似的记载: 1934年5月16日。出席清华历史系研究生姚薇元口试会。散后,偕陈寅恪至其家。寅恪言钱宾四(穆)《诸子系年》极精湛。时代全据《纪年》订《史记》之误,心得极多,至可佩服。(18) 《系年》出版后,更是好评如潮。以朱希祖的评价为例: 阅《先秦诸子系年》序。其书为北京大学史学系教授钱穆撰,统考战国各国年代,颇多纠正《史记》谬误,谓《竹书纪年》真为魏史,西周以前虽多臆测不可据,而战国时事年纪实最正确,其论颇有见地。盖以《史记》各本纪、世家纪年,多与诸子所记时事系年相抵牾,而以《竹书纪年》言之,则多密合,故不可以为伪书视之。他若《苏秦考》谓《史记》、《战国策》多本伪苏秦、张仪之书,故苏、张游说各国之辞皆不足信,证据颇确实。(19)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