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汇报:有可能在学院外做研究吗? 葛兆光:做现代学术,必须遵循一些共同规则。所以,这里有一个让人始终很纠结的问题。我现在讨论学术史也和这一点有关,就是要把专业跟业余分开,把学院的学术研究和业余的学术爱好分开。我觉得,业余爱好者并不需要讨论学术史,因为是爱好,可以放开随便讲,他们可以不需要知道前代学者做过什么,不需要知道学术界是怎样一步一步研究这个问题的,可以认为是自己孤明先发。可是专业学者不同,为什么我们做硕士、博士学位论文都要写“研究史综述”,就是因为我们要讲清楚,在你前面,你研究的这些问题,有什么人已经做过了,做到什么程度,为什么你还要做,这才是规范的做法。十几年前,我在清华发现老图书馆藏有一本当年清华学生的毕业论文,陈寅恪先生就在上面说,你必须说明别人做过什么,不这样,一方面不能说明你做得有什么进展和发明,另一方面也不能说明你是否抄袭了别人的成果。 因此,学术的规范做法是比较艰难,要花大力气要用长时间的,当然,这也是比较学院化的。但我发现,现在很多人不按照规矩、堂堂正正来读书引书,而是拍拍脑袋,好像都是自己的新发现,甚至把别人说的话题做的课题拿过来,包装包装,改造改造,就算自己的了。我经常遇到有人来找我,说我发现了一个什么,证明了一个什么,这是以前没有人发现的,这里头有些就是胡扯,如果你重视学术史,就可以知道有些是以前人家早做过的。可无奈的是,好些人根本不看学术史。更有一批人,完全不按学术基础和规则,以一知充百知,拿放大镜在别人身上找到碴儿,只要找到一个碴儿,就证明我比你高明。 文汇报:感觉您现在对学界的看法很悲观。但也有学者觉得,最近三十年学术发展激动人心,有新见典籍,有古籍数码化,年轻人里一定会出学术大师。 葛兆光:我当然也希望年轻一代出大师,他们不像我们这样,处在旧传统与新时代之间,旧的缠住新的,新的拉扯旧的。不过,对于现在学术环境的评价,我多少有些不敢乐观。有些学者也许看到的是一些专业、资料和技术方面的变化,这不奇怪。无论对于学术变化正面的评价,还是像我这样比较多负面的评价,都有各自的道理,我想,只是各人看到的和关心的不一样吧。 除了我前面提到的,对学术进步的不利影响因素之外,也要看到“时势比人强”。老话说“时势造英雄”,能不能成英雄,跟整个时势有关系。就拿发现新文献这一机缘来说,无论是像甲骨文、敦煌文书、居延汉简、大内档案等真正的发现也好,还是因为新史学观念变化而导致对史料的解读变化,使旧史料就变成新史料也好——也许现在新见史料很多,但是新见史料也要分别,如果是同质性的史料,没有新的观念和方法,再多也只是量的变化,不是质的变化。可是你想,晚清民国,不光观念在变化,整个史料的解读都变了,而且它出现的几大发现,是过去根本就没见过的东西,汉代竹简,补充了很多纸上文献没有见过的东西;敦煌文献的发现引起了中外交通、语言、宗教研究的巨大变化;甲骨文更不消说,毕竟古书里关于殷周时代的资料太少了。可是,我们现在的新发现,虽然也不少,但是不是质的变化?是不是真的能够改变、颠覆原来的历史结论?还很难说。 文汇报:《余音》里纪念的有些是不曾谋面的前辈,有些是曾有过交往的学者,整体而言,交往与否,会不会造成认识上的区别? 葛兆光:当然有差别。那些无缘谋面的前辈学者,只能根据他们留下的资料,特别是书信、日记、诗文来揣摩和想象,但是亲眼看到有缘聆听教诲的呢,就真切的多了。我这里面写到的交往过的,都是我尊敬的年长学者。因为亲身接触,所以我们也都知道他们在学术上、观念上以及性格上有这样那样的弱点,但是,毕竟他们都是有个性、有立场、有理想的人,是值得尊敬值得纪念的学者,我才会写他们。比如周一良先生,周先生是我第一篇学术论文的推荐者,这使我成了“文革”以后最早在《北大学报》上发表论文的本科生,这是周先生推荐的。我当然知道周先生曾经是“梁效”成员,但是你看看《毕竟是书生》就知道他的苦衷,你看看他的文集,就知道他学术上的了不起。金开诚先生是我研究生时代的老师,他和我不大谈专业学术,常常聊闲天,但是就在闲聊天之间,很多话会对我有启发,我的一些学术习惯,现在想来和他的影响有关。而章培恒和朱维铮两位,是我原来在复旦关系最好的两位,我没来复旦的时候,就和他俩特别好。他们两个人都是有特点、有故事、有风骨的人。我总觉得,北京和上海,学界的风气不一样,上海这边,学界交往很少,不大有敞开来聊,北京叫“侃”的习惯,所以,能深谈的朋友不多了,不免常常怀念过去那些可以谈话的师友,写下这些文字,也是一种对过去的纪念吧。 文汇报记者 李纯一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