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成为经典的基层市场共同体研究 乔启明(1934)和杨懋春(1963)早在美国康乃尔大学接受农村社会学训练时就意识到了市场体系的意义;林耀华(2000)在《金翼》中分析黄东林与张芬洲家庭发展时,已注意到了家族的发展与集市的关系;费孝通(2001)的《江村经济》也讨论了集市在乡村商品交换中的作用;杨懋春(2001)则更是在其《一个中国的村庄:山东台头》中生动地描述了村庄与市场的联系。 尽管以村落为研究单位的研究者大多已意识到村庄与外界之间的联系,但在施坚雅(1998)看来,以往的研究者在过分地强调小社团的同时却未能对村庄与外界的联系给予足够的重视。他在《中国农村的市场和社会结构》一书中,试图矫正这种只着眼于小社团的研究倾向: “研究中国社会的人类学著作,由于几乎把注意力集中于村庄,除了很少的例外,都歪曲了农村社会结构的实际。如果可以说农民是生活在一个自给自足的生活之中,那么这个社会不是村庄而是基层市场社区。我要讨论的是,农民的实际社会区域的边界不是由他所住的狭窄的范围决定,而是由他的基层市场区域的边界决定。”(施坚雅,1998) 施坚雅(1998)通过对四川盆地的实证研究发现,农民实际的社会区域并不是村落,而是他所处的基层市场区域。“单纯的村落无论从结构上还是功能上都是不完全的,构成中国乡村社会基本结构单元的应该是以基层集镇为中心、包括大约18个村庄在内的、具有正六边形结构的基层市场共同体”。这一“基层市场共同体”既是一种社会结构,同时又是一个文化载体。它与同一区域内的权力结构、宗教活动呈现紧密的关联性,而且其区域范围与通婚圈的大小基本一致;同时,基层市场区域内农民的习俗、方言、风味食品以及穿衣戴帽的方式、绣花的图案都具有较强的同质性;而不同市场区域间所使用的度量衡也存在较大的异质性。基于此,施坚雅提出,基层市场共同体不仅是亲属、宗教组织、秘密社会、宗族组织、方言乃至 “小传统”的载体,同时也是一个农民自给自足的范畴,一个分立性相当大的社区。事实上施坚雅(1998)本人已经注意到,跨村落的宗族与基层市场社区之间存在某种互动关系,由于农民家庭的社交活动主要在他们的基层市场社区内进行而很少在其外进行,同一个市场体系内宗族间的联系可能会永久存在,而在不同基层市场区域中地方化的宗族之间的联合常常受到时间的冲击。对此,国内的人类学家也意识到,从功能上来讲,中国集镇“不是简单的市场,而是库拉圈[6]、互惠场所、夸富宴[7]的举行地、再分配的网结、社会的竞技场和文化展示的舞台”(王铭铭,2005)。 尽管以基层市场共同体作为基本田野研究单位本身确实存在一些问题,也遭到了诸多学者的深刻批评;但当一个研究单位不是被当作概念游戏而是被视作收集资料的方法时,那些问题就可以相对淡化,基层市场共同体仍然可以视作一个比较有效的田野研究的选择单位。以基层市场共同体作为中国农村的基本研究单位,给后来的研究者带来了诸多的启示,也逐渐成为了一种分析和解释中国乡村市场以及整个中国社会构建和运行的综合理论模式。费正清(2000)将施坚雅关于“基层市场共同体”的概念表述为“集市社会”,它“既是一个经济单元,又是一个社交世界”, “这些旧的集市社会已经成为组织人民公社和生产大队的天然基地”。在费正清眼里,集市社会是了解中国社会本质的一扇窗口。施坚雅的集市体系研究显然也对孔飞力的研究产生了重要影响。孔飞力(1990)在《中华帝国晚期的叛乱及其敌人》中便力图强调市场共同体与团练组织之间的关联性。对此,孔飞力亦不讳言,称赞“施坚雅的中国集市研究的杰出成就,将社会层次和非正式农村组织等等复杂情况与人民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勾划出的活动范围联系了起来”, 而孔飞力对中华帝国晚期地方武装的兴起与基层市场的关系的关注则直接受到了施坚雅相关论点的启发。在对湖南临湘团练结构进行个案研究时,孔飞力承认“采用了施坚雅的集市规模的分级方案”,又称“在其他地区,我们也发现了集市结构与地方武装相关联的充足证据”(孔飞力,1990)。目前国内有学者以乡村集市为基础展开对韩江中上游客家传统社会经济的研究,研究者之所以将乡村集市确立为研究重点,也主要受到了施坚雅的影响。因为乡村集市作为区域经济结构的基本单位,是重要的研究切入点,以定期集市为主要特征的墟镇又是观察更大区域社会结构的参照系。基层市场共同体作为乡村经济组织单位和基层社会结构的组成之一,直接扎根于乡土社会,与地方宗族、庙宇相互交错,相互影响,深入揭示这三者间的关系可以说是解读客家传统乡村社会的关键所在(周建新,2003)。 施坚雅的基层市场共同体研究对美国史学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但吊诡的是,其原本只是试图矫正人类学家只顾小社团研究倾向的努力,却使得“一整代的美国史学家都以为中国的村庄,在经济上、社会上都高度结合于大的贸易体系”。其中最为典型的就是美国著名的比较史理论家西达·斯科波尔: “…… 我们必须留心,传统中国共同体的基本单位并非个体村落,……而是包括一组村庄的市场共同体。……虽然农民在个体村庄内居住和工作,但市场共同体才是他们真正的世界。他们经常到定期集市作买卖,取得工匠的服务、贷款、参加宗教仪式,以及寻找婚姻对象。”(转引自黄宗智,2000) 受施坚雅对于乡村市场研究的影响,庄英章(2000)在其《林圯埔:一个台湾市镇的社会经济发展史》一书中通过对林圯埔这一集市区域中生态环境与历史背景、经济发展、社会发展的深入分析,探讨了在一个长时间内生态的、经济的及社会文化的因素间的相互影响关系。这一研究路径的展开,在很大程度上是对台湾人类学研究中过于“注重小社区的现时状态之研究,根据功能的观点来解释社会的种种现象,而忽略了较大区域的研究”状况的反思与突破。 将基层市场共同体作为中国农村的基本研究单位,在学术界日渐引起重视的同时也引起了部分学者的质疑。基层市场共同体虽然被施坚雅看作小农的“自足的世界”,但由于没有得到其它调查材料的佐证,施坚雅的研究结论并不能被简单地推广到全中国。以农民的社交观为例,黄宗智(2000)研究发现,在华北平原,村庄仍然是农民生活的界限。对于这种不同于施坚雅根据四川盆地调查所得结论的论断,黄宗智(2000)并未断然地否定“基层市场共同体”的合理性,而是探究了造成这种认知差异的原因,即两地居住型式的不同(华北平原的房屋集结成一大群,成都平原则由很多分散的坝组成)与商品化程度的不同(四川盆地的商品化程度比华北平原高很多),“两个区域的这些差异——在居住型式上及商品化程度——使人联想到市场对四川盆地小农生活的影响,可能确实大于村庄共同体,但在华北平原上则未必如此”。 虽然基层市场共同体的分析框架也受到中外学者的质疑[8],但是它确实提醒汉学人类学家需要关注一个方法论的困境,即社会人类学家所研究的小型社区一方面是大社会的一个不可分割的部分,另一方面又不能完整地“代表”中国现实,它们最多只是一种关于中国的“地方性知识”(王铭铭,2005)。同时,施坚雅以其独特的方式向研究者们展示了经济区域分析范式在中国农村田野研究中所呈现出的不同于村落研究范式与宗族研究范式的异样图景。这种图景不仅是以追求异文化的传统人类学者所忽视的,同时也是过于关注现代性和权力关系的农村社会学、政治学学者所未能重视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