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春秋》与《论语》 钱穆在《论语新解》序言中,自言作此书肇始于1952年春。故若了解他对《春秋》和《论语》之看法,观其于1954年所发表的《孔子与春秋》一长文,当对于理解其孔子观和儒学观不无裨益。此文指出,《春秋》一书是孔子自己的著作,且是晚年所作,要比孔子门人弟子所记载和编集的《论语》一书更为可靠,“是孔子极用心、谨严、深微的著作”。(58)汉人屡称道“孔子志在《春秋》”“我欲载之空言,不若见之行事之深切著明”二语,可见要了解孔子之微言大易,“要窥见孔子生平的心事和志向,自然应注意到《春秋》。”(59)而注重《论语》却忽视《春秋》是受程朱理学的影响。近代中国学人之以孔子为哲学家也恰恰是忽略了《春秋》。 既然《春秋》是孔子的著作,非常可靠,那么理解《论语》自然不能脱离《春秋》。他反而对《论语》中部分文字的真实性表示怀疑,(60)如此则更不能脱离《春秋》。当然,另一重要原因在于,孔子的心学必须要有史学才可以完成,孔子不仅有心学还有史学,其心意必然见之于行事。重人道必重历史,“孔子思想,确是极注意历史的。”(61)在此意义上,钱穆强调长于记事的《春秋左传》的重要性。他在《两汉经学今古文平议》《先秦学术思想·第四讲》中都指出,《左传》之不被重视是被康有为《新学伪经考》之刘歆伪作说所迷惑,以至于胡适写《中国哲学史》也完全忽视《左传》。而在钱穆看来,孔子是春秋时代人,故而对于其时代背景之了解就应首通《左传》。(62)他说:“孔子及以下墨子、孟子等,皆曾周游列国,上说下教,对当时政治、军事、经济、教育诸问题,思虑讨论,皆极实际、极具体,而又极复杂、极变化。与希腊哲学相比,他们是冥想空论多过了实事求是。而且在孔子当时,《诗》、《书》、《礼》、《乐》传统知识积累极富,要待孔子一一寻求。所谓‘博学’,所谓‘一贯’,所谓‘好古敏求’,我们当从此等处着眼。又如墨子,亦读过‘百国宝书’,他的书,一样满口《诗》云、《书》曰,历史传统积累胸中,与孔子一色无异。”(63)比如“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便需要结合《左传》来理解,才能明晓孔子所抱持的文化理想与文化标准。他在《中国学术思想十八讲》中又说:“孔子论古人,自周公以下,唯重管仲。此因管仲能辅齐尊王,而一匡天下。孔子何以又说:‘齐桓正而不谲,晋文谲而不正。’齐桓之不失正,则为管仲之功。此等处均不得于空言中求之,而应从具体事状中求之,则应细读《左传》。”(64)此即是看到了孔子之“重行事”,而非单纯地空言义理。 但他对于汉儒之公羊学亦深表首肯,认为孔子之言历史重王道甚于人道。公羊学之通三统、以《春秋》当新王、疾始灭等诸说(65)皆可在《论语》中寻找到踪影,“自有他们的来历”,并非“由汉儒凭空所捏造”。若我们“舍弃了《春秋》,专治《论语》,决不足以见孔子之学之全,与其所志之真。”(66)以此对观,《论语新解》一书中正是突出了孔子之创制立法维度。 强调孔子之制作,可见钱穆理解孔子之《春秋》公羊学背景。而重制作,便须通古今,故好古、好学便是必然。钱穆屡屡言孔子之学重人道,与此相应的便是孔子之学“主历史经验”,他解释《述而》第一章“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即以作为“创始、制作”,说:“信而好古:谓信于古而好之。孔子之学,主人文通义,主历史经验。盖人道非一圣之所建,乃历数千载众圣之所成。不学则不知,故贵好古敏求。”(67)又解释此篇“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知之次也”言:“不知而作:此作字或解著作,然孔子时,尚无私家著作之风。或解作为,所指太泛,世之不知而作者多矣,不当用‘盖有’二字。此作字当同‘述而不作’之作,盖指创制立说言。”(68)而且他强调孔子“以师道自居”决非“多闻多见之知”,而当是“必有创新”的“作者之圣”。(69) 强调创制,即强调历史的因革损益与政治的兴废。1948年发表的《周程朱子学脉论》中即说:“孔子当时,本对政治抱有一番兴革之宏愿”。(70)故钱穆解释《八佾》“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即说:“孔子……于三代之礼,先后文质因革之详,必有其别择之所以然,惜今无得深求。然孔子之所以教其弟子,主要在如何从周而更有所改进发挥,此章乃孔子自言制作之意。否则时王之礼本所当遵,何为特言‘吾从周’?”(71)解释《卫灵公》“颜渊问为邦。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亦联系“吾从周”一章言:“盖颜渊所问,自是治国大道。孔子所答,主要不外重民生,兴礼乐,乃所谓‘富之’‘教之’。礼有质文之辨,乐有淫正之分,孔子推本之于虞、夏、商、周之四代,而为之斟酌调和,求其尽善尽美。……当孔、颜之时,正宜革命兴新之时。孔子此章所以告颜子,正其平日‘梦见周公’与‘我其为东周乎’之理想抱负所在。”(72)他批评仅仅以仁来理解孔子的作法,因为忽视礼制就忽视了政治与历史的面相。 在钱穆看来,孔门仁礼并重,从礼的广义上来说,必涉及心与史之关系,钱穆解释“殷因于夏礼……”说:“此章孔子历陈夏、殷、周三代之因革,而特提一‘礼’字。礼,兼指一切政治制度,社会风俗,人心之内在,以及日常生活之现于外表,而又为当时大群体所共尊共守者。故只提一礼字,而历史演变之种种重要事项,都可综括无遗,且已并成一体。必具此眼光治史,乃可以鉴往而知来,而把握到人类文化进程之大趋。孔子论学极重礼,人类社会亦时时必有礼,此乃历史之常。但礼必随时代而变,此乃礼之时。而变之中仍存有不变者,此乃礼之意。读《论语》,当知孔子之距现代,虽未及百世,亦已逾七十世。时不同,固不当拘其语,然仍当会其意,乃知孔子所谓‘百世可知’,语非虚发。”(73)同时,此章解释也体现了钱穆对于孔子之心学和史学的内外一体的分析。 而直接涉及公羊学者亦有多处。如《卫灵公》“子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钱穆在解释中批评宋代理学家对“名”的贬抑,而谓“子学以为己,不务人知,然没世而无名可举,则君子疾之。”并直陈“名亦孔门之大教”,而这一讲法正是本于他对《春秋》的理解,“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惧此名而已。世不重名,则人尽趋利,更无顾虑矣。”(74)同样情况,钱穆又解释《卫灵公》“子曰:吾之于人也,谁毁谁誉?如有所誉者,其有所试矣。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说:“三代之久,而知民之所毁誉,莫不有直道,如禹、汤、文、武、周公莫不誉,桀、纣、幽、厉莫不毁。就其毁誉,可以见直道之行于斯民矣。故直道本于人心之大公。人心有大公,故我可以不加毁誉而直道自见。孔子又曰:‘人之生也直,妄之生也幸而免。’人乃赖直道生,彼妄人者,亦幸赖直道而免耳。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有所试而誉之,成人之美也。毁其人,则成其恶矣。故虽桓魋、公伯寮之徒,孔子皆无毁焉。孔子作《春秋》,不虚美,不隐恶,褒贬予夺一如其实,然乃即事以明道,与于人有毁誉不同。善可先褒,恶不预诋,故孔子终于人无毁也。或谓毁誉所以见直道,不知直道自行于斯民,故可不烦我之有毁于人。观此章,见圣道之闳深,然亦岂乡愿阿世者之所得而借口?”(75)此皆体现出他对“《春秋》以道名分”的理解。 但是,钱穆对公羊家之说又有批评。《论语·尧曰》“历叙尧、舜、禹、汤、武王所以治天下之大端,而又以孔子之言继之”,汉代公羊家以为是孔子有“以新王自任之意”,此即“以《春秋》当新王”之说。钱穆不能认同,并直指《尧曰》此段文字为伪,其首并无“子曰”字样,乃是后人掺入。他转而认为《论语》一书编集孔子言行,至《微子》即当结束。(76)而实则,《尧曰》也正是宋代理学建构道统论的重要文献依据。汉儒以此建构素王的价值权威,宋儒以此建构师道的价值权威。故钱穆疑经之举可谓“一箭双雕”,而这也显露出其以史观经的路径中对于价值问题的忽视,有着以孔子史学取代孔子心学的嫌疑。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