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心归何处?历史心与文化心 虽然钱穆强调孔子的心学与史学,但是他所讲的心学并非阳明学意义上的心学,也非宋儒十六字心传的心学。钱穆早年喜欢王阳明,写作《阳明学述要》,后来转而提倡朱子,写作《朱子新学案》。但在《论语新解》中我们依然能看到他对儒学之理解深受阳明学的影响,其最大表现即是对情的重视,以情言心。在《心与性情与好恶》一文中,他说:“我所指述之人心,则并不专限于理智一方面。我毋宁采取近代西方旧心理学之三分说,把情感意志与理智同认为是人心中重要之部分。尽管有人主张,人心发展之最高阶层在理智,但人心之最先基础,则必建立在情感上。情感之重要性决不能抹杀。若人心无真情感,情感无真价值,则理智与意志,均将无从运使,也将不见理智所发现与意志所到达之一切真价值所在。”(77)言情感,方可树立起“缘情制礼”的创制意义,这大概是他与朱熹理学的最大差距之所在。但对于钱穆将价值奠立于情感之上的观点,我们不能不表示怀疑,以情言心的说法较之朱熹的“性即理”和阳明的“心即理”都未免太过于经验化,似乎正是将价值的源头安立在经验性层面,也即理学所说的已发之用的层面。若如此,则心也就有被经验化的危险,也即:价值是外来的,非人性中本有的。正如徐复观的批评:“钱先生因把人自身的问题,附属于外在的自然上去解释”。(78)甚至讥其为庸俗的唯物主义。这场论争可被视作近代中国思想界的“朱陆之辨”。(79)而自清末以来中国的思想界占据主流的也确乎是陆王心学,正如现代新儒家贺麟的观察:在近五十年里,“陆王之学得了盛大的发扬。”(80)而正是在这一心学发扬的潮流之中,钱穆却在从尊阳明转向阐朱熹,截然自别于当时的潮流。在他看来,对于“心学”的理解和处理必须做一扭转: 可谓陆王从“心即理”出发,程朱则以“心即理”为归宿。陆王说心即理,则不须另要功夫。而程朱说心即理,则非另下一番功夫不可。所以我们只能说程朱与陆王的心学有不同,却不能说程朱不注重心。换言之,亦可谓宋明理学,包括程朱与陆王两大派,莫非是“心擎”。(81) 进而言之,程朱与陆王皆尊孟子,孟子讲心,荀子亦讲心,孟荀皆可称为“心学”,上而推之,则知孔子亦是“心学”。一言以蔽之,“心学乃为儒学之主要骨干所在。”(82)但钱穆也曾明确地说,“朱子之学之最要精神,仍亦一种史学”,“陆王则由心学而下逮于史学”。(83)正如他以孔子为由史学转入心学,必有心、史二维类似。故钱穆对心的理解毋宁说是要回到孔子以调和或综合朱陆二派。而这一调和即汇归于他所言的“历史心”与“文化心”: 中国思想很早便注重人心……我喜欢说历史心与文化心。但此项历史心与文化心,并不能全超越了现前之个体心,而说为别有一个所谓历史心与文化心之存在。其实只是从历史心与文化心来认取现前个体心之有其相互同然处。因此,我们决不能抹杀了现前的个体心,来另求此历史心与文化心,来另求此人心之同然。人心同然,即在现前个体心里见。因于现前个体心之层累演进而始见有历史心与文化心,亦因历史心与文化心之深厚演进而始有此刻现前之个体心。因此,我不喜欢先心觅性,而总主张即心见性。(84) 在宋明理学中,朱熹注重格物穷理,以读书和考察古今人物是非为格物之二端,历史色彩较浓。而阳明注重正心与致良知,尤其是“良知自知”“良知见在”之说的个体化,当下性色彩极浓。前者代表历史心,后者代表个体心。这正表明,钱穆从思想史的眼光提领出历史心和文化心,而没有停留于明儒的本体之心、超验之心。概言之,他对心的理解就是在经验心、历史文化心意义上说的,强调即事见心。逆而推之,他所理解的孔子心学也自然没有本体之心的意义。难怪他会认为“孔子无五十学《易》之说也。”(85) 钱穆对孔子之史学维度的揭示有着重要意义,此意义可从两层来说。首先,如上所论,他追溯学脉的方式反驳理学道统论,便使得历史文化的整体回到了学术的视野之内,去除了门户之见。他说孔子之学近于“三王异统”而非摆落汉唐的单线道统,正是明证。余英时在《钱穆与新儒家》一文对其师的概括中正是以“学术与门户”为首节。(86)但即使这样,问题仍然存在,徐复观在与钱穆的商榷中即借用黄宗羲的话说:为学不可以有门户,但却不可无“宗旨”。(87)无宗旨的学术是没有价值立场的学术,无价值关照下的历史是平铺的历史,故钱穆会对章学诚“圣人学于众人”之书表示赞赏,(88)因为在平铺的历史观下是没有价值权威的。这样一来,人类生活的价值依归也就成了问题,“心归何处”就是难题。徐复观的责难以陆王心学为据正是提醒钱穆要注意此点。 其次,这意味着所谓“轴心时代”或“超越的时代”孔子之学的出现并非无中生有,而是有着历史的积淀,正如史华慈所言:“在孔子和老子之前的几百年之间,道德和精神有了很大的进展。”(89)这是他从思想史上对孔子的历史定位,而这一点尤富现实关切。他在《孔子与春秋》一文中曾经有一长段论述,涉及对清末以来孔子观、儒学观之评价,其中首斥康有为: 此后的中国学术界,不幸是沿续了康氏的意见和路径。他们总也提及到孔子,但不幸的是不仅把孔子和其以前的历史传统分开了,又且把孔子和其以后的历史关联也忽略了。在近代中国学术界心中,似乎把孔子个人抽离了全部中国史,乃至全部中国学术史,而仅把孔子悬空孤立似的,当作古代一哲人或思想家看。而他们之所以求了解和衡量孔子哲学与孔子思想的立场,也并不站在中国史或中国学术史的全体系立场来求了解和衡量。如此般的了解和衡量,好像孔子之所以成其为孔子,则只为他有此一套哲学或思想,却不问他这一套哲学和思想之在其以前的实际渊源,和在其以后的实际影响。另有人则只是站在世界史和世界哲学史,实际则是站在西洋史和西洋哲学史的立场,来求了解和衡量。如是,我们毋宁可以说:近代中国学术界的态度,与其说较近于汉唐,不如说较近于宋明;而在近代人心中,却又看不起宋明,这就自相违戾,不成条贯了。正因近代中国人对孔子评价之意态与途径有不同,因此研讨孔子思想的,也专重了《论语》,偏忽了《春秋》。(90) 此批评针对康有为“只重了经学之大义而忽略了史学之实迹”与胡适——或许还有冯友兰——之以西洋哲学眼光看待孔子。身历近代中国的大变局时代,我们从钱穆的《论语》学中看到的是他开放的学术心态,但是,他显然有着自己明确的儒家立场。这一开放与包容的思想史态度在当时恰恰是难能可贵的,不同于新文化运动对礼教的批判,也不同于康有为、廖平对孔子的极度抬高,亦不同于当时的哲学史家对于孔子的定位。这三者恰恰是三种流行的态度:西学的态度、经学的态度、哲学的态度。 既然如此,应该采取什么态度呢?当然是他所说心学与史学结合的态度。与写作《论语新解》约略同时的《孔学与经史之学》一文很可能正是《孔子与春秋》一文的前身,其中明确称孔子之学为关注人文社会整体的“人文学”,他说:“孔子之所为学,以今语述之,固不妨称之曰‘史学’。惟孔子之史学,乃属广义之史学,乃泛指一种全体的人文学而言。”(91)在他看来,孔子之所用心,必求于人文社会整体大道有所见,非可以哲学、文学、史学、政治学、社会学等来限定。(92)这处隐然显露出了钱穆的抱负——以孔学收摄一切古今中西学术。(93) 钱穆本人非常看重《孔子与春秋》一文,文末以小字夹注说:“惟鄙文所陈述,实有以前拙著所未尽阐发者。……自谓若循本文所指推寻之,庶可于中国经学史与儒学史之演变,获得一更高之综合。……独于作者之私人著作,不厌屡次提及者,此亦古人一家著述,自具一家系统之微意。极知僭妄,亦盼读者之谅宥。”(94)正如他在此文中对于“王官学”和“百家言”的分析一样,此处显露出的是钱穆“成一家之言”的意图,故如孔子所言“知我罪我,其惟《春秋》”,钱穆本人亦谓“极知僭妄”。在此意义上,其以心学和史学两个维度来解释《论语》,亦可谓具“一家之言”的价值。 *感谢梁涛、唐文明、陈壁生诸位老师对于本文的建设性意见。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