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潮与教授:抗战前后政治与学术互动的一个考察(之一)(4)
姚从吾在给朱家骅的信中,几次陈述他不愿过多从事党务和团务工作的理由。这些理由,既有关个人的学术兴趣,又牵涉民国时期教授的形象问题,从中可以瞥见当时学术与政治的复杂关系。就个人方面而言,姚从吾作为一个史家,目睹中日战争这一重大历史事件的展开,感到有责任为后代提供一份记录。他说,如果一旦能脱离团务的工作,“将专心研究辽、宋、金、元史,收辑中日战争史料,一以求明瞭祖国已往战胜外患之故,一以谋依前所呈计划书,将所收史料,分区汇成长编,以供国史之采择”。而在教授的形象方面,姚从吾也深知如果一名教授,对于政治过于热心,不但影响自己的学术进步,也会损害自己的学术声誉。而一旦教授没有了学术声誉,也就无法有效地帮国民党建立威信,赢得同事与学生的尊敬,在学校开展团务和党务的工作。姚从吾回忆道,在他担任北大史学系主任的时候,“夹在适之先生与孟真兄之间,一喜兼容博通,一则冲动易怒;动辄得咎,无所适从”。而他出任联大青年团主任以后,“孟真、莘田(罗常培--引者)实时有责言;不曰务外废学,即曰不安本分。生不愿轻赴重庆,此实主因”。换言之,姚虽然对朱家骅说,“长者之召,理应即行”,但考虑自己的声誉,他还是希图与政治保持一定的距离。更重要的是,姚从吾指出,如此做法,不但有助于自己的前途,而且有助提高国民党的声誉。他的解释很有意思: 西南联大环境特殊,人多言杂;斥结党为营私,讥入党为猎官。不肖者顺口倡之,贤者有心无心和之,敌视吾党者,从而利用之;同志怯于矫正,青年无所适从。吹毛求疵,不识大体;貌为恭顺,无从纠罚;阿誉领袖,谤毁全党。生廿八年任青年团筹备主任之时,即宣言,事若有成,则两年后辞职;不成,则离校另就他业。幸能践言,得免毁谤。卅年冬就任区党部书记,亦宣言:“授课之外,虚心办党,不赴重庆,不作官吏。期以三年,冀其有成。”(注:朱家骅档案,宗号95,册号1。) 由此可见,在抗战时期中国的最高学府--西南联大,学术独立的气氛十分浓厚。许多教授都希望保持一种超然独立的姿态,即使像姚从吾这样有三十多年党龄的党员,也不想轻易毁坏自己学者的“清誉”,以求“洁身自勖”,不想“兼任他职,行不顾言,则理短自不直”。(注:朱家骅档案,宗号95,册号1。有关联大独立自由的气氛,参见谢泳:《西南联大与中国现代知识分子》。)据吴晗的回忆,在闻一多和其他民盟成员表现左倾的时候,冯友兰等人就揶揄道:“听说民盟是共产党的尾巴,”引起旁人的发笑。(注:据说闻一多坦然回答道:“我们就当共产党的尾巴”。见闻黎明:《闻一多传》,第377页;王康:《闻一多传》,第322页。其实,闻一多的回答,显然有点意气用事,他本人在加入民盟以前,也曾犹豫过,吴晗与之长谈,闻的清华老同学潘光旦、罗隆基也做了工作,他本人经过一周闭门思考后才决定,而民盟还不算是严格的政党。见史靖、王康:《闻一多的道路》,重庆:生活书店,1947年,第107页。日本投降以后,闻一多还和其他教授共同发出宣言,其中写道:“任何一个单独的党派,现在或今后都不能包办中国的政治。只有主张抗日与民主的各党各派和无党无派的人民力量,共同组织一个民主的联合政府,才能领导人民走向抗日的胜利和战后的建设。”可见他还是希望能超越党派之争。见闻黎明:《闻一多传》,第245、313页。)可见当时教授虽然关心政治,但他们的主要立场和倾向,是想超然于党派之上的。 就当时的情形而言,所谓想独立于党派之外,主要是独立于国民党之外,因为它是执政党。而对姚从吾等希望在校园提高国民党威望的教授来说,既要保持自己学者的名义,又要开展国民党党务,就必须运用学术的手段,即所谓“寓宣扬主义于研究”。具体说来,他们的办法有以下几种:一是办学术刊物,联络教授、助教的感情;二是举办学术讲演,既讨论学术问题,又涉及时事,以求统一看法;三是在学生中举办演讲、论文竞赛,由此来提高政府的威望;四是在有名望的教授中发展党员,壮大国民党的力量。归根结底,办这些事都需要政府财政上的支持。换言之,所谓“寓宣扬主义于研究”,并不那么清高、纯粹,而是在背后掺杂着实际的经济上的好处。在学术刊物上发表论著的人士,当然可以获得稿费,而被邀参加演讲的教授,也可以获得讲演费。这些实惠,对于在战时和战后生活艰难的教授来说,不无小补,因此还是有一定的吸引力的。1943年初,姚从吾给朱家骅写信,仅仅为了办刊物和办讲演的事情(如补助编辑人员、印刷费用、稿费、讲演费、组织旅行等),就向朱要了近两万元。(注:《姚从吾给朱家骅的长信》,1943年2月20日,朱家骅档案,宗号95,册号1。)以后随着通货膨胀的加剧,补助、吸引教授参加这些活动的经费也大幅增长。到了1945年,讲演费等各种补助费从原来的几百元涨到了数千元,活动经费的总额也高达几十万元。(注:《姚从吾1945年给朱家骅的信》,朱家骅档案,宗号356,册号2。) 陈雪屏、姚从吾掌握学术刊物《当代评论》,他们也邀请非党员的教授参与编辑。此外,他们还与罗常培、郑天挺、杨振声等人一起,将联大教授写作的学术论文,编辑油印出版,发给稿酬。这些出版物只印行一百份,让作者赠送他人。看来藉此给予作者经济上的补助是其主要目的。至于学术讲演会,名目颇多,有“国际情势与建国讲演会”、“国史讲演会”、“战后建设问题讲演会”、“文史学讲演会”等,而且这些活动还不局限在人文和社会科学学科,在工学院也进行类似的学术讲演活动。举办讲演活动,对于姚从吾、陈雪屏来说,有一箭双雕的作用,既给予讲演的教授以经济上的实惠,又通过讲演之后的聚餐,增进与他们的感情,而且讲演稿经过整理,在《当代评论》等刊物上发表,或者单独出版印行,作者可再获稿酬。因此,对于参加讲演的教授来说可谓名利双收。(注:朱家骅档案,宗号95,册号1。) 据姚从吾的观察,在开展这些活动以前,联大教授“大抵学有专长,各有独见,均欲与政府及党国中枢要人、私人发生关系。以言党务,则均事规避。故党务工作,推行实难。再四思维,惟有联合三五学德素孚之教授,本吾党牺牲小我、建设国家及延揽人材之主旨,在联大环境内,选择所可允许者,相机进行,期减少误会,有补学术,增加同情,便利党务”。以上所列举的事项,都是他与人商量之后作出的决定,虽然没能全部实行,但由于朱家骅在经费上的大力支持,大部分活动得以顺利开展。当然,作为联大国民党的主要领导,姚从吾本人也得到经济上的援助。他一度生病,朱家骅闻讯后,立即“赐助调养费”,使姚十分感动,誓言要“作一奉行总理、总裁主义之忠实党员,期以答先生近年来之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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