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联大的风气还是以民主、自由为特点,不但校方如此,而且师生也共同扶植。陈立夫主持的教育部的一些指令,联大常委梅贻琦等人并不照搬执行,教授对之也十分支持。而云南的执政者龙云,对蒋介石的命令阳奉阴违,因此昆明的政治气氛在总体上来说,要比其他地方松动得多。于是,联大得到了“民主堡垒”的美誉。(注:参见Israel, Lianda, pp.98-102.)朱家骅吸收教授入党,通过他们来实行“党化”,采取的是迂回政策。但上面已经提到,即使如他的忠实弟子姚从吾,还是有不少犹豫之处,多次提出辞职,以求回归学术的道路。1942年之后,随着国际国内形势的一系列变化,国民党希图独霸天下,也就愈发困难了。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美国对日宣战,在援助中国的同时,也要求国民党在政治上进行改革。联大教授中有一半以上曾在美国受过教育,他们对美国希望国民党改革的做法,很表赞同,并受到鼓舞。因此,他们对国民党的控制,不时发出不满、批评之声,其中留美学者罗隆基、潘光旦、闻一多等人的声音,格外响亮。(注:参见闻黎明:《抗战胜利前后中国知识分子的美国观》。) 由此言之,如果说学生运动经历了一个从自发到“职业”,也即吕芳上所谓的“学生运动到运动学生”的转变,那么教授与学运的关系,也同样经历了一番转折,即从“同情的旁观者”,转到“热情的鼓动者”或“急切的防范者”。换句话说,在学生运动变得有组织以前,教授的立场一般都是“同情的旁观者”。但自1940年代初开始,教授对待学生运动的态度开始出现明显的分化。一些人成为“热情的鼓动者”,而另一些人则成为“急切的劝阻者”。后者之所以称为“急切的劝阻者”,是因为他们不是在学潮开始以后,才想努力阻止扩大,而是希望未雨绸缪,在学潮发生以前就能阻止其发生。更重要的变化是,一般教授对学潮的态度,开始从“同情的旁观者”,转到了“同情的支持者”。这一转变尤其重要,下面还要加以详述。总之,教授对学潮的态度,与五四时期大不相同。五四运动的主要角色都由学生担任,如傅斯年、罗家伦、许德珩、张国焘等。当然,“五四”同时又是一场文化运动,蔡元培、陈独秀、胡适等老师的影响,不可低估。但这些影响,与五四游行的发生,几乎没有任何直接的联系。(注:经历过“五四”、但没有直接参与的清华学生梁实秋回忆道:“爱国运动是一回事,新文化运动,包括新文学的兴起又为一回事,学生在学校里面闹风潮则又为一回事。”但梁实秋承认,当时这三件事同时发生,因此很少学生能置身于外。参见氏著:《谈闻一多》,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67年,第6页。这一“同时性”,显然也是为什么陈独秀、胡适等人后来被奉为五四运动领袖的道理。其实,作为新文化运动的“五四”,其宗旨是革新传统,吸收外来的学问,而作为爱国运动的“五四”,则将矛头指向帝国主义。因此,学生对外国文化、特别是西方列强的文化,抱有一种两重的心理。这一点值得注意,而且也可用来区别教授与学生之间不同的政治态度。)蔡、陈和胡等人,都没有参与示威游行,而且在事后还一再劝阻学生,不要放弃学业,不要太多介入政治。情急之下,蔡元培还曾想辞去北大校长一职,以求学生能回归校园。就立场而言,他们自然是同情学生的,但这种同情,与其说是赞成学生的主张,毋宁说是出于师生之间的情谊,唯恐学生会受欺侮。 如果说在抗战以前,教授尚没有成为学生的“同路人”,则是与他们享受着颇高的社会地位和优裕的生活不无关系。战前大学教授的薪水,“比国府委员只差200元,却比各省厅长的薪金高出100至200元不等”。(注:闻黎明:《论抗日战争时期教授群体转变的几个因素》,第161页。有关抗战前后教授的收入对照,见马嘶:《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生活状况》,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3年,第65-263页。)1930年代初,闻一多在青岛大学任教的时候,由于生活优裕,名士派头十足,还曾成为学潮反对的对象。当时学生有一打油诗:“闻一多,闻一多,你一个月拿四百多,一堂课五十分钟,禁得住你呵几呵”?显然学生对他享受优厚待遇、上课时又拿腔拿调的做法,有所不满。(注:梁实秋:《谈闻一多》,第99页。青岛大学学生还贴出标语,要“驱逐不学无术的闻一多”。)可是这种优厚待遇,到了战争期间,几乎消失得无影无踪。战时的昆明,其“物价高踞全国之首”,(注:闻黎明:《闻一多传》,第203页。)而“战前月支350元的教授,此时实得数只等于战前的15.5元”。(注:熊朝隽:《闻一多在昆明纪实》,余嘉华、熊朝隽主编:《闻一多研究文集》,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1990年,第358页。)1943年5月,西南联大国民党籍的教授陈雪屏、王信忠、姚从吾,致信国民党组织部长朱家骅:“就上月份所得薪津计,教授至多可领得二千四百元,助教一千一二百元。学生贷金由校核发二百八十元,其实最低限度可略有营养之伙食,当在三百元以上。教部仅批准二百零八元,经校方一再陈请,则较其他各地增十元,共为二百一十八元。因恐学生激动,部令尚不敢发表。(教授)有家眷者,购米一石,薪金已去五分之三上矣……倘仅以一家四口而论,吃米房租两项所需,便已占去全数,其余用度,均无着落。”(注:见朱家骅档案,宗号95,册号1。) 如此可怜的收入,使教授的生活与战前相比,成天壤之别。教授的待遇已经不及小学教员,因此再也无法维持战前那种清高的生活态度。(注:参见闻黎明:《论抗日战争时期教授群体转变的几个因素》,第161页。)吴晗曾回忆说: 大概是1943年,或者是1944年,正确的时间已经记不起来了,那时候我是昆明西南联合大学历史学系的教授,住在昆明府甬道小菜市场旁边的一座破楼里。说破楼,其实还是冠冕话,四面都是纸窗,上面瓦缝可以见天,在楼下吃饭时,灰尘经常会从楼上掉在饭碗里……就在这个时候,我被强迫学会了劳动,从扫地到炒菜。最难的是生炉子,扇红木炭,经过几次失败,也学会了。说实在话,手是在做,心里是万分不愿意的。倒不是为了失身份,身份早已经没有了,穿得破破烂烂,除了自己的学生,谁都以为你是个难民。不愿意的实在心理,第一是挤去了休息的时间,第二是挤去了工作的时间;更重要的是对这些体力工作无兴趣,甚至厌恶。(注:吴晗:《吴晗自传书信文集》,第20-21页。) 吴晗在这里虽然说他不怕丢身份,但明显流露出对被迫做这些“劳力者”所干的活,是极不情愿的。联大教授想出了一些补救办法,让教授自定“润格”标准,以保证在从事“劳心者”的工作时,能维持一定的收入。他们还帮助闻一多开展刻印“手工业”。(注:见朱家骅档案,宗号95,册号1。闻一多正式挂牌治印,由梅贻琦、蒋梦麟、杨振声、冯友兰、唐兰、陈雪屏、朱自清、沈从文、罗常培、罗庸等出面介绍。见闻黎明:《闻一多传》,第205-206页。)吴晗正是从那时起,开始在报刊上写作各种杂文,而不再从事严肃的史料考证了。同时,他也答应写作通俗作品《明太祖传》,并对傅斯年说:“写八万字,稿费一万元,题目很喜欢,钱尤其需要”;又说:“作此文之唯一目的为吃饭……至学术上之意义,则固谈不到也”。(注:《吴晗1942、1943年给傅斯年的信》,傅斯年档案,中研院史语所图书馆藏,文件号Ⅲ:1330和Ⅲ:1334。)不过,这些都无法真正、全面改善教授的日常生活。1943年,联大教授中有人甚至提出要“全体绝食或辞职”。(注:《陈雪屏、姚从吾等人给朱家骅的信》,朱家骅档案,宗号95,册号1。)为了帮助解决教授经济上的困难,国民党的党务工作,也多方设法为教授提供“赚外快”的机会,如《当代评论》等刊物的发行,便是例子。而一旦教授走出学术的象牙塔,开始在报刊上卖文,其写作内容便无法控制。以后,随着局势的变化,有些“卖文”的教授,也将其矛头指向了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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