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民党也的确传出一些丑闻,让教授们失望。1942年,日军攻占香港,据说在撤退时,时任行政院副院长的孔祥熙,用飞机将狼狗运回重庆。又有谣言说,吴稚晖、郭泰祺、王宠惠、王正廷等政府要员因此而无法登机,以至吴稚晖全家被困自杀,其他人被俘。更有消息说,西南联大教授陈寅恪也被困香港,生命危险,另一知名学者陶希圣,则已被日寇“剥皮”等等,因此舆论大哗。其实,根据John Israel的考证、调查,这一“孔祥熙飞机运狼狗”事件,很可能是子虚乌有。(注:Israel, Lianda, pp.298-302.)但联大学生对此反应强烈。他们成立了“讨孔运动委员会”,其口号有“党国要员不如孔贼的一只狗”、“孔贼不死、贪污不止”等。领导三青团的陈雪屏、姚从吾等人,费尽心机,拿出各种办法,希望阻止学生上街游行,包括禁止三青团团员参与游行等,但还是有一千余人在饭厅集合,“一哄而出”。后来军方的宋希濂、军统的康泽和联大的校方,都为此事奔忙,才没有酿成学生罢课的局面。对于苦心经营三青团、并用三青团掌握学生会的姚从吾来说,此事对他打击很大,曾怀疑是否后面有人操纵,并责怪昆明国民党党部负责人赵澍没有处理学生运动的经验,“言过其实,判断错误”。(注:《姚从吾给朱家骅的信》,1942年1月21日,朱家骅档案,宗号95,册号1。王康在对“倒孔事件”的回忆中,也提供了与姚从吾大致相同的版本,认为是学生一时兴起,临时做出上街示威的举动。见氏著:《闻一多颂》,第78-80页。)可见,虽然联大成立了三青团等组织,但一遇突发事件,还是无能为力,没有办法阻止学潮的出现。抗战胜利以后,由于经济的恶化、内战的爆发,这种情形更多。 更值得注意的是,教授与学生显然已经取得了一定的默契。联大政治系教授张奚若与闻一多在清华的老同学、一同留美的罗隆基,都向联大师生报道了孔祥熙用飞机运狗的事情,虽然罗隆基此时已经被国民党政府解聘,不再担任联大的教授。(注:此处主要依据赵澍于1942年1、2月给教育部长朱家骅的汇报信。赵怀疑中共的参与,但又称罗隆基等人“则趁火搧扇而已”。见朱家骅档案,宗号35,册号3。有关国民党政府解聘罗隆基的经过,参见廖风德:《学潮与战后中国政治》,第74页。该书还写道,罗隆基虽然被解职,而且在1944年国民政府还要将其逐出云南,但由于龙云的保护,并没有离开昆明。)换言之,教授们有心同政府共患难,但目睹政府要员的贪污、腐败行为,再对比自己每况愈下的生活,便会将批评的矛头直指当权的政府。吴晗回忆,1942年以后,“薪资收入伪法币数字逐月增加,币值却逐天减少,生活越发过不去了……对蒋介石政权由不满发展到痛恨了,讲历史一抓到题目就指桑骂槐,也开始参加一些政治性的社会活动了,走出书房,进入社会了”。(注:苏双碧主编:《吴晗自传书信文集》,北京:中国人事出版社,1993年,第7页。) 闻一多的转变,也十分典型。据说在抗战初期,他曾说道:“我们过去享的福也太多了,现在吃点苦也是应该的。这是战争中必然的情形。”(注:引自勉之:《闻一多》,北京:新中国书局,1949年,第53页。)但是,随着经济状况的急剧恶化,他的清华同学潘光旦、罗隆基的影响,以及与吴晗的交往,使得闻一多逐步改变了想法。闻一多与吴晗,那时经济上都十分困窘。闻一多一家八口,负担沉重。吴晗虽然没有子女,但妻子袁震因肺病而卧床不起,生活同样艰苦。他们两人成为好友、“难友”,并一同站出来批评政府,并非偶然。最近何炳棣先生指出,闻一多在抗战时期的生活,并不如一般人想像的那样艰苦。他用所谓的“手工业”--篆刻治印,来添补家用,又通过何炳棣的介绍,在一所中学兼课,生活还过得去。(注:何炳棣1945年到美国求学时,向闻一多告别,闻在家里为何饯行,“准备了一顿非常丰盛的晚餐”,包括全只老母鸡和火腿汤。何指出:“那时闻先生全家的生活并不是像一般回忆文章里所说的那么困难。”参见氏著:《读史阅世六十年》,台北:允晨文化事业出版公司,2004年,第186页。有关何炳棣为闻一多介绍兼课的事,又见闻黎明:《闻一多传》,第207页。不过,闻家为何炳棣饯行而备丰盛晚餐,特别是何不久前还为闻找了兼课的工作,合情合理。但是否此事就足以说明闻家生活尚可,则可另当别论。)但闻一多的兼课(在何炳棣的描述里,似乎收入颇丰),不久就停止了。(注:闻一多在昆华中学兼课,从1944年3月开始,至1945年2月止。参见熊朝隽:《闻一多在昆明纪实》,余嘉华、熊朝隽主编:《闻一多研究文集》,第363-364、374页。)也许当时何先生已经出国,并不知晓内情。闻一多在给家人的信中说道:“抗战以来,由于个人生活压迫及一般社会上可耻之现象,使我恍然大悟,欲独善其身者终不足以善其身。两年以来,书本生活完全抛弃,专心从事政治活动”。(注:《闻一多1946年2月22日给闻家搧的信》,见《激进人生:闻一多随想录》,第218-219页。)可见,生活上的压力是一方面,但社会上发生的“可耻”现象,也是促使闻一多批评政府的原因之一。 那些“可耻”的现象,与国民党在战场上的失利,切切相关。1944年,侵华日军发动了“一号战役”,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这些消息传至昆明,人心惶惶。而联大学生,对于国民党军队失利的情形,更有深入的了解,一些高年级学生充当美军翻译,了解了一手情况。(注:胡国台《浴火重生:抗战时期的高等教育》中对大学生充当美军译员的情况有详细描述,见该书第139-179页。)他们看到,国民党军的失利,实力自然是一个问题,但尚有其他原因。姚从吾报告道:“迩日豫中战争失利;美报批评时闻。四年级被调担任译员者,对于待遇之纷歧,军长师长之剥削士兵;士兵饿死,病死无人过问;通信报告,啧有烦言。辗转传述,群表不满。人心浮动,此亦一因。”(注:朱家骅档案,宗号95,册号1。)之后,由于国民党军在湘桂大溃败,受伤士兵横卧昆明街头,更是惨不忍睹。闻一多天天见到这些伤兵,对他触动很大,因此决心开始有所行动。(注:参见王康:《闻一多传》,第284-285页;Israel, Lianda, pp.336-337.)而美国政府又针对国民党的腐败,要求其进行民主改革。在这种压力下,也为了争取民心的支持,国民党开始了宪政改革的讨论。于是,各种要求民主改革的声音,日益强烈。加上昆明本来就因为龙云独霸一方,中央政府鞭长莫及,因此民主自由的空气,更加浓厚;对政府的批评,也格外尖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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