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世纪至十九世纪四十年代的中国思想界,一股波澜壮阔的"经世实学"思潮喷涌而出,它以反省既往,面向现实为基本精神,以"崇实黜虚"为思想特征,而在这绵延数百年的思想长链中,《四库全书总目》(以下简称《总目》)的经世论是颇为重要的一环。 《总目》经世论的价值不在于它提出了什么切实解决国计民生的经世方案,这不是它所承担的历史任务。它的贡献在于,以明晰的多元一体的"崇实黜虚"的价值取向,鼓励和引导学人将切实的"周济世用"--为社会的发展创造精神的、物质的或综合性的价值--作为人生的目的和意义所在,达到这一境界的便为"善",便为"不朽"。 一、"道德事业,本无二源" 中国传统经世路线是一种道学、学、治贯通一气、"内圣"(德性心灵的修养)、"外王"(外在事功)系于一线的路线,"未有剖事与心为二,剖学与行为二也"。《总目·〈日讲四书解义〉提要》称:"内圣外王之道,备于孔子",正指明在孔子学说中,内在的心理性的"仁"的自觉与着意于外在事功、追求客观功业是交溶合一。 然而,孔子以后,"内圣"、"外王"之学发生离异,由孟氏之儒一脉递传下来的儒学学派"内省"意向日益突出,至宋明理学崛起,"内圣"派儒学发展到巅峰。在着意于"正心诚意"的"经世"路线的引导下,士人以体认和悟证先贤道德教训为至关紧要的大学问,"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于是,"谈心性者谓之真儒,讲事功者谓之杂霸"。 "错误的思维一旦贯彻到底,就必然要走到和它的出发点恰恰相反的地方去"①。当明末社会危机总爆发,明王朝随之轰然崩溃,一股抨击理学末流空疏之弊的批判思潮蔚然兴起。从晚明徐光启到清初顾炎武,"崇实黜虚"的犀利批判将宋明理学的心性清淡戳得七零八落,而十八世纪的《总目》则承继他们的思想路线,对理学心性空谈展开了一次大规模扫荡。 《总目》首先立足于儒学务实传统来抨击理学心性空谈。 理学"内圣"经世路线的要害在于以泛道德化主义包笼一切,将道德、事业相割裂,《总目》针锋相对,以儒学传统相对抗:"夫儒者之学,明体达用,道德事业,本无二源,岐而两之,殊为偏见"②。为了论证儒学传统的务实性,《总目》在经部提要中对"六经"的经世性加以反复强调:《春秋》乃"经世之枢要","国之鉴";《尚书》、《周礼》"实则当日之政典";《诗经》、《乐经》意在施行"诗教"、"乐教"、"厥用至大";即使玄深奥妙的《易》也同样是"推天道以明人事";深蕴"经世之道"。总之,"六经所论皆人事";乃切实实在的经世致用的典籍,而非"一二人密传玄妙之书"。 《总目》"六经"经世价值论是对中国文化入世--经世特质的真切说明。作为文明初期启蒙意识的筛选、裁汰、升华以及最后凝聚,儒家奉为经典的"六经"实质上是中华文化的"原典"。然而,世界其他民族的文化原典,如希伯莱文化的《旧约》,印度文化的四部《吠陀》、《奥义书》以及《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两大史诗,埃及文化的《亡灵书》,都无不注重与神有关的"来世生活",或描述的重心在于神界。正如文化史学家克洛特在《人类幼稚时代》中谈到古代各民族"圣殿里"和"心灵中"的经典著作时所言:"一切圣书含有许多寓言、神话、故事,以及关于上帝的各种浅陋的观念。耶稣教的《圣经》和其他古代的书籍没有一种离得开这种东西。"而古中国的"圣书"或"原典"却殊少宗教意味和神话色彩,其支配精神是人文的、伦理的、现世的,其本质是社会政治性的世俗经验结晶。 《总目》的"六经"经世价值论不仅道出了中国古文化的底蕴,而且映现出乾隆时期学者群对"六经"的共趋性认识。章学诚言:"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易》以天道而切人事,《春秋》以人事而协天道"。"其所以原民生与利民用者","而非圣人一己之心思,离事物而特著一书而谓以明道也"③。钱大昕提出"经史非二学"的命题④,又申明道:"夫儒者之学,在乎明体以致用,诗书执礼皆经世之言也。论语二十篇、孟子七篇,论政者居其半……而性与天道,虽大贤犹不得而闻,儒者之务实用而不尚空谈如此"⑤。纪昀亦声言:"'六经'所论皆人事,即《易》阐阴阳,亦以天道明人事也"⑥。凡此种种,无一不是为"切于人事"的"经世致用"观念提出历史学的或"经典"意义上的论证,正因为如此,当清人张时为承理学余绪曰"'六经'载道之书,非止为治天下之书",《总目》指斥他是"徒知尊崇性命,菲薄事功"⑦。 以儒学"切于人事"传统为依据,《总目》着意将热衷心性空谈的理学与"孔孟之正传"划分开来。"三代以上,无鄙弃一切、空谈理气之学问"⑧。"濂洛未出以前,其学在于修己治人,无所谓理气心性之微妙也"⑨。"盖自宋以来,儒者例以性命为精言,以事功为霸术,……然古之圣贤,学期实用,未尝日日画太极图也"⑩。纪昀说得则要更为明白:"圣贤依乎中庸,以实心励实行,以实学求实用,道学则务精微;先理气,后彝论;尊性命,薄事功"(11)。在"务切于人事"的经世实学的尺度下,宋明理学被剥下眩目的"道统"光圈,理学"尊性命"的学术路线自然而然被置于"非正宗"的审判席上。 《总目》不仅用相当气力去揭示理学心性空谈对儒学传统的悖背,而且犀利地指出,宋明理学"崇王道、贱霸道"、"一切国计民生皆视为末务"的经世路线"空谈而鲜用"、"迂而寡当"。实践这条路线的宋(南宋)、明两朝皆"务彼虚名,受其实祸"(12)。"南宋积削之后,士大夫猶依经托传,务持浮议以自文","议论多而事功少",于是,"国势日颓";"明人之弊,直以议论亡国"(13)。为了突出"空谈误国"这一主题,四库馆臣在编录南宋文集时,将宗泽与杨时的文集排于首次,并在《宗忠简集》提要中申明其意图:"冠以宗泽,著其总不用而偏安之局遂成。次之以时,著其说一行而讲学之风遂炽。观于二集以考验当年之时势,可以见世变之大凡矣"。重申儒学道德--事业合一、内圣--外王合一传统,抨击理学末流性理空谈流弊,既鲜明映现出《总目》旨趣所在,又构成《总目》"崇实黜虚"价值评判的理论根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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