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目》对具有一定社会实践性的"实行"的推扬,在纪昀的诗文中也有明朗体现。纪昀曾有诗云:"世间万事须阅历,百不一效空贻羞"(41)。"乌可据诗书,慷慨谈经济"(42)。《阅微草堂笔记》中"寻访石兽"的故事,更是以老河工与讲学家相观照,彰扬实践经验,批评"据理臆断"。 从《总目》强调"阅历之言"即"有用之言",到纪昀"世间万事须阅历","乌可据诗书,慷慨谈经济"之论,实践在经世实学中的重要性被醒目地标示出来。诚然,人类对于自己的实践真正从理论上、特别是从哲学高度进行研究和把握,仅仅开始于近代,但《总目》和纪昀的实践观念已不乏真知灼见,它不同于"念发动处便即是行"的唯心主义的实践观,也与中国古代具有唯物主义倾向的哲人把实践理解为应事接物行为的致思方式大不相似。它所注重的阅历,已经是一种参与社会经济活动和社会政治活动的社会实践。由于《总目》和纪昀是从"经世实学"的效应上去看待阅历的重要性,其间又隐含有若干关于实践目的性的思想因子。在十八世纪的中国学术界,以上实践观念确为难能可贵。 《总目》精神生命中回荡的经世实学旋律,不可避免地向历史学家的传统观念提出挑战。依据以往的历史解说,乾嘉年间,经世观念湮没,考据之学遮天蔽日,在这样的历史迷雾中,《总目》以官修目录书的身份和地位,绝不可能去倡导经世实学。 然而,历史的真情偏偏并非如此,任何一位学者,只要他深入《总目》的价值体系,不能不由衷承认,《总目》倡言的不是逃世、遁世,而是经世、用世,不是穷究性理的坐而论道与"一字音训动辨数百言"的繁琐考据,而是"有裨于世务","着意于时用"的学术研究。历史终归是委曲深微的,对它的解析也应细密切实。现在,且将我们的目光转向广阔的历史文化天幕,探寻《总目》经世实学价值观念的深层动因。 (一)从文化心理机制上考察,特定的价值倾向性乃是从文化模式形成的过程中积淀而生,是经过人们反复感知和思考并用文化制度固定下来的集团意识,只要产生这种特定价值倾向性的文化土壤未发生根本性变更,特定的价值观念也就必然具有强大的稳定性、延续性与普遍性。从这一意义上言,儒家文化深厚的经世实学传统虽然因各种历史因素的制约,在漫长的学术实践中有"淡化之时,变化之象",但作为一种价值性的理念却始终执著地作用于中国学人的文化心理,《总目》的经世实学价值取向便是这种文化心理机制的产物。 (二)从政治学角度分析,《总目》倡言经世实学也自有历史合理性与现实性。长期以来,人们有一种理论上的偏误,即简单地将国家视为阶级压迫的工具。其实,国家的职能不是单一的,除了行使阶级压迫职能外,它还承担有恩格斯所说的:"社会职能"(43),这就是:调整统治阶级内部不同阶层、不同政治派别的关系,调整统治阶级与被统治阶级的关系,以取得阶级社会的相对平衡;领导、干预社会经济活动,发展社会生产,以维持自身的统一和强盛;组织、领导科技、教育、文化艺术事业。对于国家来说,社会职能和阶级压迫职能同等重要:"政治统治到处都是以执行某种社会职能为基础,而且政治统治只有在它执行了它的这种社会职能才能持续下去"(44)。《总目》是一部官修的大目录书,它着意强调"有裨于实用"的关乎国计民生的学术研究,正是在自觉或不自觉地履行国家社会职能。 当然,政治毕竟具有强烈的功利性,任何一个王朝对于涉及现实统治体制的学术研究总是十分敏感,总是要出于现实政治利益而采取自我保护行动。正因为如此,《总目》一方面倡导"有裨于世务"的经世实学,另一方面,则竭力淡化"经世实学"中的社会批判精神。它对陈东式和东林党式"过激生变"经世方式的反对,对"痛悼而无怨谤"、"无一毫怨怼讥讪之意"的君子仁德人格的提倡,无不表明了它维护现实政治利益的意向,而这一切,也是《总目》作为官修文化著作的题中自有之意。 (三)从时代精神上考察,《总目》所诞生的乾隆年间,正是中国历史上经济、文化空前发展,文治武功臻于极盛的阶段。如此盛景的创造,当然不是"修心养性"的"内省"路线所能导出,而与康、雍、乾三朝君主"征诸经世之实功"(45)的政治风格大有干系。这种由现实历史运动反馈回来的价值信息,必然地要渗透于《总目》的价值判断中,表现为"经世实学"价值取向。 (四)《总目》经世实学观念的形成又与群体性学术思潮密切相关。《总目》的总纂修纪昀虽然在学术上被人们划归"汉学"派,但他对东汉古文学和清代朴学的"拘"、"琐"弊端有敏锐洞察与尖锐批评。作为戴震"披肝露胆两无疑"(46)的好友与"坚定的支持者"(47),纪昀一以贯之地力主经世、用世。在《阅微草堂笔记·滦阳消夏录》中,他曾借冥王之言指出:"天地生才,原期于世事有补,人人为巢、许,则至今洪水横流,并挂瓢饮犊之地,并不可得矣"。在纪昀的观念中,积极入世,有补于世事无疑是最大的"善",是人的社会价值的最高体现。他在一手勒定《总目》时,不可能不将自身的以及他这一群体的意绪灌输入内。 如上所论,《总目》的经世实学价值取向可谓一个复合文化体,它既含有传统经世观念的积淀,又蕴藏有特定的时代基因与群体性的文化意绪,而"一种人的心理","一个时代的心理"以及"一种种族的心理"的交流汇聚,便是《总目》经世实学价值取向氤氲化生的文化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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