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刘向、刘歆父子虽属宗室,却出自博学世家,于学术均“通达能属文辞”,又热心于时政。汉成帝河平年间,父子受诏“领校秘书,讲六艺传记,诸子、诗赋、术数、方技无所不究”。就在刘歆整理皇宫藏书的过程中,他才发现世间竟还有古文《春秋左氏传》这本书。《汉书·刘歆传》记载: 及歆校秘书,见古文《春秋左氏传》,歆大好之。时丞相史尹咸以能治《左氏》,与歆共校经传。歆略从咸及丞相翟方进受,质问大义。 刘歆发现了《左氏》,又对之进行研究整理,“引传文以解经,转相发明,由是章句义理备焉”。这时属于今文的《春秋传》共有公羊、谷梁、邹、夹四家,能被立于学官的是公羊、谷梁。刘歆认为“左丘明好恶与圣人同,亲见夫子,而公羊、谷梁在七十子后,传闻之与亲见之其详略不同”,所以《左氏》的价值远在二传之上。为此他还向作为谷梁大师的父亲刘向问难,对有些问题刘向也不能很圆满地予以回答。于是在汉哀帝时,刘歆提出将《左氏春秋》、《毛诗》、《逸礼》、《古文尚书》等古文经典立于学官。“哀帝令歆与五经博士讲论其义,诸博士或不肯置对”,刘歆移书太常博士,对当时的学风展开批评说: 往者缀学之士不思废绝之阙,苟因陋就寡,分文析字,烦言碎辞,学者罢老且不能究其一艺。信口说而背传记,是末师而非往古。至于国家将有大事,若立辟雍、封禅、巡狩之仪,则幽冥而莫知其原。犹欲保残守缺,挟恐见破之私意,而无从善服义之公心,或怀妒嫉,不考情实,雷同相从,随声是非,抑此三学,以《尚书》为备,谓《左氏》为不传《春秋》,岂不哀哉![6](刘歆传) 对刘歆立古文经典于学官的请求,那些今文博士们以轻蔑的态度不予置理,确实有“怀妒嫉”,“党同门”的功名利禄之争的成分,官学与利禄之途相连,任何既得利益者都不愿被人分一杯羹甚至取而代之。但仅此不足以说明这场斗争的全部背景。正如金春峰先生所指出的:“正统经学在哀平以后,日益陈腐、烦琐、僵化,引起了有创造革新精神的经学学者的严重不满……刘歆指出这一时期经学的三种大弊病:(1)烦琐;(2)信口说而背传记,死守师说,陈陈相因;(3)脱离实际,只知死啃书本,不懂国家大事。”[3](p466-467) 说刘歆在学术上具有革新或改良精神,确为至论。汉代经学投靠政治,必然产生两大恶果,一是章句繁琐冗杂,二是用阴阳五行解说微言大义。刘歆只能对前者尽力革除,而对后者仍不能自拔其中。 汉代经说,本来对经文加以音、形、义的诠释,使人理解经典原意就行了。但自从立了诸经博士,每家博士再传授弟子,于是就有了训诂和章句。传业者为能仕进,无不严守师法家法,必然造成章句繁多。《汉书·儒林传赞》说: 自武帝立五经博士,开弟子员,设科射策,劝以官禄,迄于元始,百有余年,传业者寝盛,支叶蕃滋,一经说至百余万言,大师众至千余人,盖禄利之路然也。 章句繁多,在概念上作无谓推演,重枝叶而忽根本,丧失学术的真正精神,并且使人“幼童而守一义,白首而后能言”。正是对学术的严重危害,使刘歆这样的清醒者奋起而对“经学中衰”状况力图挽救。 刘歆所作的《左氏章句》未能流传下来,我们不知它比公羊、谷梁二家《章句》能有多大程度的简洁精炼。不过我们看《汉书·五行志》中诸家对《春秋》经文的引申发挥,刘歆所言还是最为简短明实。除以上所引桓公十四年一条外,我们再看僖公三十三年的例证: “十二月,李梅实”。刘向以为周十二月,今十月也,李梅当剥落,今反华实,近草妖也。先华而后实,不书华,举重者也。阴成阳事,象臣专君作威福。一曰,冬当杀,反生,象骄臣当诛,不行其罚也。故冬华者,象臣邪谋有端而不成,至于实,则成矣。是时僖公死,公子遂专权,文公不悟,后有子赤之变。一曰,君舒缓甚,奥气不藏,则华实复生。董仲舒以为李梅实,臣下强也。记曰:“不当华而华,易大夫;不当实而实,易相室。”冬,水王,木相,故象大臣。刘歆以为庶征皆以虫为孽,思心蠃虫孽也。李梅实,属草妖。 又如僖公二十年五月乙巳“西宫灾”一条: 《谷梁》以为闵公宫也,以谥言之则若疏,故谓之西宫。刘向以为僖立妾母为夫人以入宗庙,故天灾闵宫,若曰,去其卑而亲者,将害宗庙之正礼。董仲舒以为僖娶于楚,而齐媵之,胁公使立以为夫人。西宫者,小寝,夫人之居也。若曰,妾何为此宫!诛去之意也。以天灾之,故大之曰西宫也。《左氏》以为西宫者,公宫也。言西,知有东。东宫,太子所居。言宫,举区皆灾也。 例证颇多,不能尽举。比较而言,刘歆或《左氏》的经说要更简洁平实。其在大的义理上尽管仍不能脱西汉主流经学的范式,至少在形式上已在尽力扭转章句冗杂之弊。所以王莽时下令减少五经章句,皆不得超过二十万,已可见其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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