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学的正典化与大众化:明清之际的儒医与“医宗”(3)
二、渡河之筏:崇祯年间的《医宗必读》 对于“医宗”作系统的诠释,应当从晚明李中梓始。李中梓在《颐生微论》中专有一篇“医宗论”,此书初刊于明万历四十六年(1618),崇祯十五年(1642)再版时,书名为《删补颐生微论》,虽对部分章节做了修订,但《医宗论》这一篇被完整的保存下来。崇祯十年(1637)还撰有《医宗必读》一书,当是在习医与实践的过程中不断体会与升华之后,对于“医宗”的系统诠释。 李中梓的《医宗论》,在开篇中论及无论是医家或病家,医学知识的庞杂引起了更多的困惑,医家无法对于医疗知识的基础有共识,病家则无从判断医者之良窳。 医诚良而听之宜也,今医师遍天下,而术未工,病者疑信半而姑听命焉。又以好全恶危之心待之,病非在皮肤,效期于旦夕,旦不效,旦更;夕不效,夕更,而医始不能尽其技矣。故天下不尊医,医亦不自尊,急而求医,医亦急而求术。古之艺精而试,今之艺试而精。古之人,法治病;今之人,病合法。(27) 此段话曾出现在沈一贯为徐春甫《古今医统大全》所作的序之中,但是至李中梓,几乎是完整地照抄下来。也就是说医学知识的庞杂,建立正统知识以求共识的焦虑仍存在,并且显得更为迫切。中国关于医史学、医学史,向无专书。唐朝甘伯宗的《名医传》久经散佚,较早的有明朝李濂的《医史》、徐春甫的《古今医统大全》。徐春甫曾希望解决此焦虑,应此而作,但是这部大部头的百卷医书也成了医疗文本雪崩中的碎片。(28)徐春甫在《古今医统大全》中载有《历世圣贤名医姓氏》,网罗甚富,从五帝三代谈起,所涉及医者数量庞大,多达270人,甚至是传说中的人氏也列入其中。(29)而李中梓在《医宗论》中则取之较为精粹,仅34人,“历考前代医籍之传者,五百九十六部,一万有九十二卷,而吾熙朝之彦,续有万余卷,不能枚举。兹特述其尤者,亦说约之意也”。徐氏详载其生平传记,只述医史,不作评价,较为温和。李中梓言简意赅,重在叙述医籍、医术、医理,并且考辨得失。如同样叙述扁鹊,徐春甫详述其生平,并举扁鹊见齐桓公一例来佐证。而李中梓则强调扁鹊之著述,“成难经八十一卷”,开后学之师表。同时指出扁鹊医学知识的谬误,“以命门一穴为右肾”。再如张仲景,徐春甫先叙其生平为官经历,再论其著述,而李中梓则直接论其著述,推举张仲景为“伤寒之鼻祖,济世之慈航”。(30)李中梓不拘泥于医史的梳理,而是提要钩玄,针砭时弊,既指出诸医家的精到处,也指出诸家的偏颇处,重在分析前人医学思想的得失。尤其重视医家的传世医籍,有意识地整理医家谱系,以廓清医家源流与尊崇的对象,重在构建以文本为传承的统绪,使习医、行医有所本有所宗,“医宗”之意明也。 李中梓(1558-1655),字士材,松江华亭人。李氏出身科甲门第,衣冠薮泽之家。晚明大儒陈继儒曾赞李中梓六岁时,已见“少成之性”,“能自力于文章令,名噪诸生间,所至夺席,所去悬榻,斯已奇矣”。(31)李中梓十二岁即取得生员资格,但此后屡试不第,复因两亲子被庸医用凉药所误而亡,自己又体弱多病,遂转而学医,以贡生终焉。(32)李中梓未曾拜于当时的医学名家门下,因熟谙儒学经典,儒与医通,为“同源而异流”,通过研读《内经》《伤寒论》等历代医学典籍,自究医理,自学成才,自称“余儒者也”。(33) 李中梓著《医宗必读》一书,目的是为救二失。其一,《内经》虚设,时师厌为畸书。其二,百家相因而起,匡正之术,必至于偏,时师药其成法,偏滞益甚。在李中梓生活的时代,一般医生为了应付门诊,多半只学习唐、宋以来各个医家的药书、方书,从中找出几个治病的药方,而对传统的医学经典《内经》等著作并不感兴趣,更不愿为研究这些著作而下苦功夫。医宗为“呼吸存亡之变,埒于行师;转盼补救之功,同于澍雨”,需要“考坟索、率典常以揆方,叶神化以通微之为得”,“当本之内经,以立其正,合之诸家,以尽其变。苟有长也,必有以持其后,使善处其长;苟有短也,必有以原其意,使巧用其短。庶医道明,而时师知所归矣。于是受弟子之请,而著书曰医宗云”。(34) 他认为《内经》为“医学之祖”(35),“上穷天纪,下极地理,远取诸物,近取诸身,更相问难,阐发玄微,垂不朽之弘慈,开生民之寿域”,从事医学者应勤求精究。故在《医宗必读》卷首即设《读〈内经〉论》,并指出只有“精深儒典,洞彻玄宗,通于性命之故,达于文章之微,广征医籍,博访先知,思维与问学交参,精气与《灵》《素》相遇,将默通有熊氏于灵兰之室,伯高、少俞,对扬问难,究极义理”,才能担负关乎病者性命的神圣使命。(36)“用兵救乱,用药救生,道在应危微之介,非神圣不能善中”(37)。只有读书习字,博通古今,才能更好地掌握医理,究天人、参禅玄,才可擅专门学,力图使医由“术”上升为“道”。 《医宗必读》首篇《读内经论》之后,次篇即《读四大家论》,前人之说博而繁,泥守其常,必有偏颇,“若夫百家者相因而起,匡正之术也,然而必至于偏,如仲景所未备,河间补之;东垣所未备,丹溪补之,四家之言,非相违也,而相成也。而后人执其一说,其失一也”。(38)李氏言不善学者,师仲景而过,则偏于峻重;师守真而过,则偏于苦寒,师东垣而过,则偏于升补;师丹溪而过,则偏于清降。譬如侏儒观场,为识者笑。“四大家,以其各自成一家言。总之阐内经之要旨,发前人之未备,不相摭拾,适相发明也。”(39)李中梓有关四大家的讨论,承继了王纶的说法,并不特指金元四大家。清代医家将张仲景奉为医圣,故将张从正与张仲景替代。李中梓首阐内经,再提四大家,指出四大家也是依内经而来,纠偏补弊,各有发明。而明代医学的主流,主要依循丹溪养阴降火的理论,一般医者学其偏,反以苦寒降火为主,因而产生不少流弊。李氏一再强调仅仅知某一派之医术,往往会有偏颇,其治学主张贯通诸家之长,不偏不倚。李中梓既重视脾胃,也重滋阴养阳,提出“先天之本在肾”“后天之本在脾”的医学思想,成为明代温补学派的代表。(40) 《医宗必读》一书仅十卷,首阐明经旨,次列诊察要诀,次辨药性,次详伤寒治法,次录病机,所集颇广,更附治验之案,以资参证,最后选录切要古方,随各病证分条列载。从理、法、方、药诸方面阐释其治疗手段和经验,内容系统规范。从著述来看,他不仅对经典著作颇有钻研,而且有丰富的实践经验,更为重要的是,他还能够将经典论述与自身的实践和思考很好地结合起来,形成一套自己独到的治疗原则和治疗方案。先述病症,再附药方,再举医案,提供了整套为医家诊断治病的方案。虽简明,但百科全书式地构建了整个传统医学的架构,也可以成为初学医者的必读书目。“阅其所刻医宗必读,仅五册,词简而明,法精以详,允为当世正法眼。”(41)李中梓《医宗必读》《删补颐生微论》得到新安吴氏的资助得以出版。新安吴肇广称:“明通者读之,而无遗珠之恨;初机者读之,而无望洋之叹。”(42)在经典与临床之间架起一座桥梁,为“渡河之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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