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治通鉴》、《唐鉴》、《读通鉴论》和《十七史商榷》等,都是较常见的史学著述,记有此事的史著一定还有不少。就此而言,我们也可以推断:唐高祖称臣突厥事,早先也非隐晦不明,经过20世纪诸多史著、教科书,乃至历史通俗演义的书写叙述之后,至迟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此项史实已成为史学界、历史教学界之共认的常识,陈寅恪也未必不知,故陈书、陈文在叙述此事时,并未说这是一桩新考证、新发现。在之前和当时的史学界,也未见有学者对此事提出过质疑或相反的看法。(21)如此说来,陈寅恪在1951年撰《论唐高祖称臣于突厥事》时云:“考兴亡之陈迹,求学术之新知,为拈出一重公案,愿与当世好学深思读史之有心人共参究之也”,似乎不合史界的情实。此时仍说此事是“一重公案”,恐怕只是陈寅恪为撰写此文而拟加的托辞。这似乎可以为余英时的推断(即说陈文的命意是“借古讽今”)提供第三条证据,至少可以为余文及其后续的讨论提供一些值得注意的材料。(22) 就高祖称臣突厥事而言,本不是一个悬而未决的公案,陈文的命意自也不在考证,但此文的样式却是陈寅恪考史的典型,是一篇颇能反映陈寅恪治史风格的考证文章。关于高祖称臣突厥事,陈书的叙述仅用二百五十余字,而陈文则写了六千五百余字。主题虽然相同,但具体史事深入坐实者甚多。陈文较长,此处不能全录,只就笔者的理解,归纳其考证的要点有三: (一)考证“狼头纛”实如同中国之印绶,是爵位之标帜。受封号者,必亦受此物,用以表示其属于突厥之系统,有服从称臣之义。北方群雄受突厥之可汗封号者,亦受其狼头纛,其有记受突厥封号。由此证明:隋末唐初,突厥大盛,中国北方群雄几皆称臣于其,为其附庸。 (二)考证高祖称臣于突厥事,由太宗主持于内,刘文静执行于外。太宗在当时被目为挟突厥以自重之人,若非起兵太原之初,主谋称臣于突厥者,何得致此疑忌?刘文静、长孙顺德等皆太宗之党,其兵奉高祖之命归太宗统属,居然与突厥通谋,迫胁高祖,叛杨隋而臣突厥,可知太宗实为当时之主谋称臣于突厥之人,执行此计划之主要人物则是刘文静。 (三)太宗当时不仅李唐一方面目之为与突厥最有关系之人,即突厥一方面亦认太宗与之有特别关系。太宗与突利结为兄弟疑尚远在此时之前,即太宗与突利用突厥之法,结香火之盟,故突厥可视太宗为其共一部落之人,是太宗虽为中国人,亦同时为突厥人矣!其与突厥之关系,密切至此。(23) 读《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可知陈书、陈文的一些考证片断,早在30年代陈寅恪研读校治新旧《唐书》时,已有眉识式的读史札记。在《编年事辑》1939年内录有陈寅恪校《唐书》时的眉识二条: (一)案突厥语:大度,事也;毗伽,解也;可汗,天子也。故“大度毗伽可汗”为音译,“解事天子”为意译。当时突厥封号中国特起之酋豪,俱如此例。或者误因可汗天子并称,谓是二种徽号,遂附会木兰诗定位此时作,盖不知此义所致也。 (二)称臣突厥,乃当日崛起群雄所为者,非独唐也。然文静佐命功最多,实太宗之党,裴寂则高祖亲信,时借以胁迫高祖,其才智功勋皆非文静之比也。(24) 这两条眉识,记于1939年,其主要内容后来都写入到陈书和陈文中,可见陈文所云“兹略取旧记之关于此事者”并非套话。将上述材料联系比较,我们似乎可以窥见一些陈寅恪治史的途径和特色: 其一,学者常谓陈寅恪非常强调历史研究中的新材料,有所谓“预流”一说。但就他个人的史学实践来说,主要下功夫钻研的,恐怕还是普通常见的史籍。他的治史,以精读精校常见史籍为日课,在精读、熟读史籍的同时,写读史札记(眉识),以此为积累进而撰论文、写论著。 其二,陈寅恪考史,印证史实,不嫌重复;列举证据,不嫌繁多。隋末唐初,突厥大盛,中国北方群雄几皆称臣而为其附庸。此点原无可疑,通常不必再去找证据来再加证明。然陈寅恪则一事一节都不放过,从对“狼头纛”的考证,来证明隋末唐初突厥大盛,中国北方群雄几皆称臣而为其附庸。又进而考证李唐改旗易帜,树突厥之白旗等史事。 其三,陈寅恪的史事考证,以能坐实史实为最终目标,或也是他考史的最高境界。高祖称臣突厥,谁是主谋,谁是计划的执行者,陈文的考证无一不落到实处。读陈寅恪的《柳如是别传》、《元白诗笺证稿》和《桃花源记旁证》等史著,此种特征也极为突出。 总之,陈寅恪的史事考证,思路上偏好往深度走,好坐实史事,好循点点滴滴的蛛丝马迹做细节上的大胆推论。所谓精细深入,钩沉发微,尽显史家的真功夫。钱穆说陈寅恪的行文叙事枝节蔓生(25),实与此种考史的风格有关。然就考史而言,引证不嫌重复,证据不嫌繁多,似也当如此。但史事极其复杂,称臣突厥是否必受其封号;受其封号,是否必并受其“狼头纛”,自有多种情形,故陈说“固可通,然非唯一之可能”。(26)与突厥通谋,刘文静是主要执行者,此点史料上有证据;说太宗“实为当时之主谋称臣于突厥之人”,则系推论。读者不可径将推论视同于实证。且考证之过于深入求实,偶尔也会有“为求其深反失其真”之误。(27)周勋初曾谓陈寅恪的治史推论较多,“每因证据不足而影响到结论的可靠性”,(28)当也与陈寅恪此种治史风格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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