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切的现实关怀,“在历史中寻求历史的教训”,这是陈、吕两人的共同点。但其具体的表现方式也有不同之处。陈寅恪除了在史学著述中隐含着他热切的现实关怀外,很少写有时论文章,即便是在民国年间,也很少向学界或一般民众表达自己的看法。除了史著之外,另一个能让他倾诉关怀和情感的,那就是吟咏诗章。陈寅恪的诗作,从诗题上往往是看不出诗之本意及所指针的对象。胡文辉的《陈寅恪诗笺释》,依其内容给每首诗另起一个标题,这就给我们理解陈诗提供了指引。(48)读《笺释》一书的目录,就可以看出陈寅恪的旧体诗,大部分都是受现实社会的某些“刺激”而抒发的“心曲”。陈寅恪隐含在史著中的现实关怀,自不易为读者所体会;他那些旧体诗中的古典与今典、本事与今事,也非经余、胡等人的考释解读,不能为一般读者所读通读懂。所谓“志在刺讥,文多隐避;百代之下,难以情测”。故陈寅恪在学界内外的形象,俨然是一位“纯粹的学者”。其实,陈寅恪不仅关心现场社会,而且还曾有过自己的“大纲细节”。李璜曾撰文,回忆早年他与陈寅恪、陈登恪、曾琦(字慕韩)在康德大街的咖啡馆小聚,畅谈天下国家大事的情形,说陈寅恪在“高谈天下国家之余,常常提出国家将来致治中之政治、教育、民生等问题:大纲细节,如民主如何使其适合中国国情现状,教育须从普遍征兵制来训练乡愚大众,民生须尽量开发边地与建设新工业等”(49)。这自然是陈寅恪早年的情况,但终其一生,类此的“大纲细节”从未将它写成时论性文章发表(50),这就更加给人造成一种不介入现实问题、不关心现状的纯粹学人的印象。 吕思勉也是一位“纯粹的学者”,然而,他更像一位公共知识分子。他自称不是“纯儒”,早年向往的是经济之学,稍后(辛亥年间)决定不入政界,专意治史。然不入政界不作官,非谓“不当自效于当世,特谓不当如流俗,以作官为啖饭之途径耳”,且“尝自期,与其趋事赴功,宁以言论自见。设遇机会,可作幕僚而不可作官。作幕僚或曰无机会,言论不能云无”。(51)观吕思勉一生,既未作官,也未作幕僚,但陈古而鉴今,针砭现场、倡导改革的言论却不少。查他的著述目录,一生所撰的时论性文章,总数约有近百万字,都是刊登在当时的报章杂志上的。涉及的社会问题极多,诸如文官考试、救济米荒、对于群众运动的看法、乡政的改良、货币问题、盐法的改良、田赋征收实物问题、关于平卖的建议、学校食堂的改革、饮食的改良、生活的规范、妇女就业和持家的讨论、邮寄手续的改良、上海路名的恢复等等。(52)总之,上及国家的政治制度、经济建设、文化教育,下及学校的食堂如何办,脚上的鞋子如何改良,无一不是他关心的事情。只是他的那些渗透着现实关怀的时论文章,常常被他那些大部头的历史著作所掩盖,以至于呈现于我们眼前的,也是一位纯粹学人--吕思勉确实是一位纯粹的学人,但他确实也是民国年代的一位公共知识分子。 至此,我们回到上文讨论过的主题,做三点小结:(一)诚如余英时所说,陈寅恪《论唐高祖称臣于突厥事》一文的“命意”不在考史,因为高祖向突厥称臣事,并非悬而未决的公案。虽然此文考证高祖称臣突厥的许多具体细节,但其“命题”,大约余英时的推断可以成立。需要补充的是,陈文撰写的远因,或许还与抗战胜利后几年时局的刺激有关。当年苏联军队在东北的所作所为,陈寅恪一定有所风闻,(53)这岂不是“征伐所得,子女玉帛,皆可汗有之”的历史重演?(二)就治史风格而言,陈寅恪偏好作纵深的探求,吕思勉喜好作横向的拓展,两者相互补充,相辅相成。如能将陈、吕两位关于高祖称臣突厥事的叙事合而观之,则对此事可有一全面而深入的把握。就此而言,史学上的精深与博大,本是史学研究上应有的两个蕲向,“合者双美,离者两伤”,史学观念上不应重此轻彼,形同排斥。(三)陈文的命意是“借古讽今”,希望当事者“效法唐太宗,在统一中国之后即改弦易辙”;吕书叙高祖称臣突厥之事,也旨在检讨历史上对边疆事务的放任主义;两者所虑殊途,所归同一,且有异曲同工之妙。严耕望有“前辈史学四大家”之说(54),就关心现场,注重历史经验的总结而言,这也是四大家的共同特点。(55)只是史学观念的变迁,常会由一种倾向过度地摆致另一种倾向。追求史实的细节,反思历史的教训,本都是历史学的应有之义,不可偏废,也不可分孰重孰轻。称臣突厥自是高祖的权宜之计,然其代价也不可忽视。《旧唐书·刘文静传》云:“与可汗兵马同入京师,人众土地归唐公,财帛金宝入突厥。”《大唐创业起居注》云:“征伐所得,子女玉帛,皆可汗有之。”结果便有武德三年处罗可汗帅兵入太原掠虏三日,守将不敢阻止。而“齐周”、“周隋”间行之无效的老办法,唐朝仍沿袭不改;突厥归降之后,对于边地边患仍抄用着“放任政策”。所谓殷鉴不远,这些陈寅恪、吕思勉为之痛心疾首的历史教训,以及历史上类似的经验,正当为后人深长思之。古今中外的历史教训,非古人或外人独享之专利,而今人能否正确吸取,端赖他能否站正立场,而充分运用自己的理性。李璜在《忆寅恪、登恪兄弟》一文中说:学术界对陈寅恪的纪念“大抵集中于其用力学问之勤,学识之富,著作之精,而甚少提及其对国家民族爱护之深与其本于理性,而明辨是非善恶之切”(56)。就此点而言,也同样适合对吕思勉的纪念。吕思勉的时论文章,似乎也未引起我们的充分注意。然而,这本是两位大家的共同特点,他们原不是那种“为历史而研究历史”的治史者。今日追念他们的为人为学而忽视这一点,虽不能说是买椟还珠,则多少有点论之一偏。 注释: ①蒋天枢:《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第201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②余英时:《现代学人与学术》,第190-191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③《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第128-12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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