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书还有一节论唐太宗用兵高丽云: 关于高丽问题,兹引史籍以供释证,而此事于时日先后之记载最为重要,故节录《通鉴》所纪唐太宗伐高丽之役于下……读者若取时日与道里综合推计,则不仅此役行军运粮之困难得知实状,而于国史中唐前之东北问题亦可其一正确之概念也。(38) 这就是通常所说的,求取史事真相,纠正错误历史认识、尤其是要纠正宣传式历史书写,以达到“近真实而供鉴戒”的治史目的和宗旨。所以,“在历史中寻求历史的教训”确是陈寅恪治史的最终目的。 “在历史中寻求历史的教训”实在也是吕思勉治史的特色。《白话本国史》论“高祖称臣突厥”也是以“在历史中寻求历史的教训”为行文的最后归宿。该书云: 唐朝的对外,最重要的还是和北族的关系。突厥启民可汗死后,子始毕可汗立。部众渐强。这时候,又值中国丧乱,边民避乱的,都逃奔突厥。于是突厥大盛,控弦之士数十万。割据北边的人,都称臣于突厥。唐高祖初起,也卑辞厚礼,想得他的助力。然而却没得到他多少助力。天下已定之后,待突厥还是很优厚的。然而突厥反格外骄恣。大抵游牧民族,总是“浅虑”而“贪得无厌”的。而且这种人所处的境遇,足以养成他“勇敢”、“残忍”的性质。所以一种“好战斗”的“冲动”,极其剧烈。并不是一味卑辞厚礼,就可以和他“辑睦邦交”的。而且一时代人的思想,总给这个时代限住,这也是无可如何的事。“前朝的遗孽,想倚赖北族,北族也把他居为奇货。”这种事情,“齐周”、“周隋”之间,已经行过两次了,已经行之而无效的了。然而隋唐之际,还是如此。……没有一年不入寇,甚至一年要入寇好几次,北边几千里,没一处不被其患。高祖几乎要迁都避他。而唐朝对待他的法子,也还是抄用隋朝的老文章,这个真可谓极天下之奇观了。(39) 吕思勉感慨唐初统治者无视“齐周”、“周隋”已反复出现的历史教训,仍抄袭前代行之而无效的政策。所谓“极天下之奇观”,也意在提示后人警觉清醒。这都是我们读史时当引以为鉴的历史教训。在上段引文之后,吕思勉又讨论了突厥来降之后朝廷的处置办法及其得失: 太宗初时,想把他处之塞内,化做中国人。(当时魏征主张把他迁之塞外,温彦博主张置诸中国,化做齐民。辩论的话,具见《唐书·突厥传》。太宗是听温彦博的话的。著《唐书》的人,意思颇有点偏袒魏征。然而温彦博的话,实在不错。唐朝到后来,突厥次第遣出塞外,而且不甚能管理他,仍不啻实行魏征的政策。然而突厥接连反叛了好几次,到默啜,几乎恢复旧时的势力,边患又很紧急,这都是“放任政策”的弊病--“唐朝驾驭突厥的政策,和他的效果”,这件事,颇有关系,可惜原文太长,不能备录。读者诸君,可自取《唐书》-参考。)(40) 关于“唐朝驾驭突厥的政策,和他的效果”,也就是唐朝(历朝)对边事“放任政策”及其带来的后果,吕思勉认为这是一个值得后人反思总结的大题目。这也就是“在历史中寻求历史的教训”。行文至此,有必要将陈、吕两位与范书、王书的评论做点比较。范氏评太宗称臣突厥事,说高祖“称臣于突厥,倚以为助,何以示后世矣”。而“太宗有济世之志,拨乱之才,而不知义也”。王氏则云:“夫(夷狄)者,不战而未可与和者也,以战先之,所以和也;以和縻之,所以战也;惜乎唐之能用战以和,而不能和以战耳”,非“中国制夷之上算也”。(41)范、王的史论,自不能以今人的眼光去评说。但两相比较,正可觇史学之变了,也显示了陈、吕两位与传统史学的承继和差别。20世纪以后兴起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虽也极重视历史教训的总结,但说法与目的与陈、吕两位又大不相同。 余英时在《陈寅恪的学术精神和晚年心境》一文说,“以陈先生所发表的专著和单篇论文而言,几乎全是纯学术性的考据之作,与现实人生似乎毫无交涉”,“然而深一层看,陈先生一生的学术工作可以说都与现实密切相关”。即表面上的考证文章,实质含有深切的现实关怀。陈寅恪治史擅长“考古以证今”,以“古今互相印证”来寄托他对现实的关怀和对人生的热爱。余英时又说:“古今中外可以称得上‘伟大’两字的史学家几乎未有不关怀现实、热爱人生的。”(42)撇开“伟大”两字不论,但就此点而言,吕思勉实也与之相类。吕思勉也反对时人死读历史,主张将书本上的历史与现实生活打成一片。他曾说: 学问在空间,不在纸上,读书是要知道宇宙间的现象,就是书上所说的事情;而书上所说的事情,也要把他转化成眼前所见的事情。如此,则书本的记载,和阅历所得,合同而化,才是真正的学问。昔人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其中确有至理。知此理,则阅历所及,随处可与所治的学问相发明。(43) 吕思勉撰写的断代史、中国通史,也都是纯学术性的专著论文,但内中的有些叙述,也隐含着深切的现实关怀,针对着现场的某些问题、某些事态。如1947年出版的《秦汉史》第六章第一节元帝宽弛,说到翼奉上疏迁都事: 时又有翼奉。征待诏,以灾异见问。奉以为祭天地于云阳、汾阴,及诸寝庙不以亲疏迭毁,皆烦费违古制。又宫室苑囿,奢泰难共。以故民困国虚,亡累年之蓄。不改其本,难以末正。乃上疏,请徙都成周,定制,与天下更始。此则较诸贡禹,谓惟“宫室已定,亡可奈何,其余尽可减损”者,尤为卓绝矣。迁都正本,元帝虽未能行,然宗庙迭毁及徙南北郊之议,实发自奉,至韦玄成为相遂行之。在当时,亦不能谓非卓然不惑之举也。(44) 翼奉其人其事,一般秦汉史的专著少有提及,而吕思勉特举而叙之,并一再称其见识“卓绝”、“卓然不惑”,盖也隐含着吕思勉自己对现实事态的关切和看法。自民国以来,都城的设置,或南或北,摇摆不定,意见纷呈。直到1945年,仍有某商业社团上书蒋介石请迁都北平之议。按吕的意见,一国之都,当是全国首善之区,具有榜样示范效应。古人言治,首重风化,然观历代之都城,凡“人口愈殷繁,财力愈雄厚之地,即其道德风纪愈坏,京师几成为首恶之地”,故要改弦更张,“旧都邑实不易著手”。(45)理想的都城,应“择一未染旧都市习气的地方”(46)。《秦汉史》叙翼奉事,也就隐含着他对现场的看法和意见。只是这些隐含在学术著作中的现实关怀,读者一般不易体会察觉。正如“陈书”、“陈文”,需经余英时的解读方能探隐发微、彰显其命意一样;吕思勉对翼奉的称赞,及其背后的问题意识,笔者也是在读到了1945年写的《禁奢篇》和1946年写的《南京为什么成为六朝朱明的旧都》二文,以及他在光华大学教授中国政治思想史后所拟的以“翼奉迁都”为题的考卷之后(47),才逐渐体会到史事叙述背后的真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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