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诸多士族人物多归附刘毅,而不依附军政权势更高的刘裕呢?究其原因则主要在于二人的文化修养与气质存在一定的差异。就学术文化而言,刘裕的修养极差,对士族社会所崇尚的学术文化,如清谈、诗赋、书法、音乐等,不仅几乎一无所知,而且在心理上极端排斥,表示鄙薄,显示出典型的“素无术学”的寒门特征,这必然妨碍了他与文化士族名士的感情沟通与交流,从而引起士族名士阶层的不满。不仅如此,刘裕掌权后,对一些士族名士还采取了严厉的镇压手段。《魏书·刘裕传》载:“裕本寒微,不参士伍,及擅时政,便肆意杀戮,以威惧下。初以刁逵缚之之怨,诛其兄弟;又以王愉、谢混、郗僧施之徒并皆时望,遂悉害之。”确实,刘裕义熙年间所害士族名士甚多,上述人物之外,著名者至少还有殷仲文。刘裕诛戮名士,除推行打压士族豪强的政治政策外,主要在于士族名士瞧不起他。这方面最典型的是谢混的事例。《建康实录》卷一○《晋安帝纪》有一段记载:“时刘裕拜太尉,既拜,朝贤毕集,混后来,衣冠倾纵,有傲慢之容。裕不平,乃谓曰:‘谢仆射今日可谓旁若无人。’混对曰:‘明公将隆伊、周之礼,方使四海开衿,谢混何人,而敢独异乎?’乃以手披拨其衿领悉解散,裕大悦之。”在刘裕的进位典礼上,作为士族的代表,谢混如此表现,显然是为了出刘裕的洋相,表示对其进位的不满和抵制,至于通过谢混的一番调侃,刘裕“大悦之”,实际是颇为无奈。对于谢混,刘裕也曾委曲求全,尽力拉拢,据《南史·谢晦传》,谢混与谢晦曾同时进见刘裕,刘裕夸赞“一时顿有两玉人耳”。义熙六年,刘裕任谢混为尚书左仆射、领选,在人事任用上注意征求其意见。《宋书》卷六○《范泰传》载:“时仆射陈郡谢混,后进知名,高祖尝从容问混:‘泰名辈可以比谁?’对曰:‘王元太一流人也。’徙为太常。”但从谢混的角度而言,其门第身份与文化性格,与粗鄙的刘裕无论如何都难以融洽相处,而从内心深处轻视“素无术学”的寒门军阀刘裕。 谢混如此,其他士族名士也多如此,刘裕对士族名士的拉拢收效甚微。因此,在士族社会及其文化尚具有一定影响力的社会环境中,刘裕不能不时常感到孤寂。有一则材料可以对此充分说明。刘穆之是刘裕的心腹之臣,刘裕的一举一动皆依赖其指导,故刘穆之死后,《南史》卷一五《刘穆之传》载:“及帝受禅,每叹忆之,曰:‘穆之不死,当助我理天下。可谓人之云亡,邦国殄瘁。’光禄大夫范泰对曰:‘圣主在上,英彦满朝,穆之虽功著艰难,未容便关兴毁。’帝笑曰:‘卿不闻骥乎,贵日致千里耳。’帝后复曰:‘穆之死,人轻易我。’其见思如此。”刘穆之不仅具有处理实际军政事务的能力,更是刘裕生活中的主要帮手。所谓“穆之死,人轻易我”,正反映出刘裕常遭士族人物轻视所产生的孤寂心情。 相较而言,刘毅的文化修养要好一些。《南史》卷一七《胡藩传》载有胡藩谓刘裕曰:“夫豁达大度,功高天下,连百万之众,允天人之望,毅固以此服公。至于涉猎记传,一咏一谈,自许以雄豪,加以夸伐,缙绅白面之士,辐辏而归,此毅不肯为公下也。”这里说刘毅“涉猎记传,一咏一谈,自许以雄豪”,具有较高的接近士族社会的文化修养,因此士族社会人物“辐辏而归”。胡藩是刘裕的死党,他为刘裕分析士大夫“辐揍而归”刘毅的原因,绝非为了赞誉刘毅,因而与前文所引材料相参,可见刘毅确实具有较高的士族社会的文化修养。对此,仔细考索,有实例可以说明。刘毅爱好书法,据《法书要录》卷二所录虞龢《论书表》,“刘毅颇尚风流,亦甚爱书,倾意搜求,及将败,大有所得”。刘毅常读史,《晋书》本传载:“毅骄纵滋甚,每览史籍,至蔺相如降屈于廉颇,辄绝叹以为不可能也。尝云:‘恨不遇刘、项,与之争中原。’”刘毅亦能赋诗,《晋书》本传载:“初,裕征卢循,凯归,帝大宴于西池,有诏赋诗。毅诗云:‘六国多雄士,正始出风流。’自知武功不竞,故示文雅有余也。”显然,他是以风流名士自居,崇尚“正始风流”的。他善书法,能作诗赋,好读史,亦能谈论,这与士族名士人物的文化爱好和基本修养相一致,而与刘裕的粗鄙言行形成了鲜明对比。刘毅自来好与士大夫交往,前引《宋书·庾悦传》载:“初,毅家在京口,贫约过常,尝与乡曲士大夫往东堂共射。”可见刘毅少时在乡里即喜好与地方名士游集,附庸风雅,模仿士族名士的生活方式。刘毅初当政,即与名士代表殷仲文等人交游,殷仲文曾依附桓玄,刘裕予以压制,“常怏怏不得志”,又外放为东阳太守,“意弥不平”,但刘毅“爱才好士,深相礼接,临当之郡,游宴弥日”(21)。刘毅对士族名士如此“爱才好士,深相礼接”,加上其个人的文化修养等因素,自然深得士族名士的推崇。 可见,虽然刘裕、刘毅同出自次等士族的北府兵武将,但个人的文化修养、性格、气质不同。对于高门士族名士阶层而言,他们处于门阀政治格局已经破败的困境之中,面对寒门武将势力的不断兴起与当时社会的深刻转型,他们根本无力扭转历史变革的大势,只能企图在北府武将中挑选与他们在思想感情、文化心态上更为接近、便于沟通的具有一定权势的代表人物,以充任将来新政权的统治者。从门阀士族社会的立场看,显然刘毅比刘裕更为合适。于是,殷仲文、谢混等一流士族名士代表与刘毅交结,甚至出现了士族社会“当世莫不辐辏”、“朝野莫不归附”的情况。高门士族代表在寒门武将中寻找代理人,看中了刘毅,抵制在文化修养上更为粗鄙的刘裕。 就刘毅与刘裕的权力与地位的斗争而言,义熙三年以后双方的矛盾已逐渐激化,义熙六年以后则日益表面化、公开化,甚至在日常游娱活动中二人都格格不入,针锋相对。二人都喜好樗蒲赌博,因此,樗蒱也成为二人竞争的一种方式。《晋书·刘毅传》载一事曰:“后于东府聚樗蒱大掷,一判应至数百万,余人并黑犊以还,唯刘裕及毅在后。毅次掷得雉,大喜,褰衣绕床,叫谓同坐曰:‘非不能卢,不事此耳。’裕恶之,因挼五木久之,曰:‘老兄试为卿答。’既而四子俱黑,其一子转跃未定,裕厉声喝之,即成卢焉。毅意殊不快,然素黑,其面如铁色焉,而乃和言曰:‘亦知公不能以此见借!”又,《宋书》卷六四《郑鲜之传》载:“刘毅当镇江陵,高祖会于江宁,朝士毕集。毅素好樗蒱,于是会戏。高祖与毅敛局,各得其半,积钱隐人。毅呼高祖并之。先掷得雉,高祖甚不说,良久乃答之。四坐倾瞩,既掷,五子尽黑,毅意色大恶,谓高祖曰:‘知公不以大坐席与人!’鲜之大喜,徒跣绕床大叫,声声相续。毅甚不平,谓之曰:‘此郑君何为者!’无复舅甥之礼。”由此二则樗蒱游戏故事,可见二人之间关系紧张之状态。 义熙八年四月,刘裕以刘毅为卫将军,都督荆、宁、秦、雍四州诸军事,荆州刺史。刘毅本为豫州刺史,驻镇历阳,距首都建康甚近,可以干预国家军政要务,故有“亚相”之地位,而出任上游,远离建康,实际上是削弱了刘毅的地位。甚至刘裕集团中有人建议在送别宴会上刺杀刘毅,《宋书》卷五○《胡藩传》载:“毅初当之荆州,表求东道还京辞墓,去都数十里,不过拜阙。高祖出倪塘会之。藩劝于坐杀毅。高祖不从。”《南史·胡藩传》载刘裕说:“吾与毅俱有剋复功,其过未彰,不可自相图。”刘裕这样做,是很理智的。他调离刘毅,必然刺激刘毅变乱;而刘毅离开长期经营的下游之地区,在荆州上流并无任何社会基础,较容易解决问题,胡藩想乘隙而入,获得刘裕的赏识,刘裕当然不会因此破坏大局。果然,刘毅出刺荆州后,心态进一步失衡,开始谋划割据对抗。《晋书·刘毅传》载其“既出西藩,虽上流分陕,而顿失内权,又颇自嫌事计,故欲擅其威强,伺隙图裕,以至于败”。关于刘毅在荆州谋反,《晋书》本传载:“毅至江陵,乃辄取江州兵及豫州西府文武万余,留而不遣,又告疾困,请(刘)藩为副。刘裕以毅贰于己,乃奏之。”这说明刘毅在荆州调拨其旧地豫州西府和江州的部属,以壮大自己的力量。不仅如此,刘毅又要求扩大其对广州等地的军事都督权限,而这都是刘裕所预料到的。因此,刘裕于义熙八年九月派大军西征,刘毅措手不及,兵败被杀。在此前后,刘毅集团中的士大夫人物谢混、郗僧施等人也相继被诛。至此,义熙年间北府兵势力中的刘裕与刘毅之争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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