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男女有别”格局下的两性观 诚如费孝通所指出,在传统中国社会“差序格局”中,家族是个延续性的事业社群,以父子、婆媳等纵的关系为主轴,横向的夫妇关系只是配轴,而这两轴都因为事业的纪律需要而排斥了感情。传统夫妻之间“男女有别”,按着一定的规则经营分工合作和生育的事业,不向对方企求心里的契合。因为,若以男女相恋为结合基础,爱情所包含的浮土德精神--不断推陈出新,不断对未知作无穷探索--势必引起感情的激动起伏,使家庭的生育事业摇摇欲坠。因此,宁可让夫妻之间维持淡漠而稳定的关系,而各自在同性团体中寻求“有说有笑,有情有意”的感情生活。 的确,任公丰富的“感情”,生活,主要寄托在他与众多男性友人的往来中。他们的交集面十分广大,既可以谈心,可以责善,又可以论学,可以共事。万木草堂时期,一群“天真烂漫,而志气振踔向上”的少年从康有为游,课堂内外,论文辩难,联臂高歌,树上栖鸦拍拍而起,其乐无穷。(页17)而他自谓生平中印象最深的事,是25岁时,和几个提倡新学的朋友共度的一个夜晚:江建霞为了帮他镌刻唐绂丞所赠、谭壮飞所铭一方菊花砚,特地在远行之际耽搁行程,抱猫而至,“且奏刀且侃侃谈当世事,又泛滥艺文,间以诙谑。夜分余等送之舟中。翦烛观所为日记”,天亮才依依而别。(页47)更不用说,戊戌政变时谭嗣同与他死别的那一幕,是如何感动了一整代人:“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酬圣主。……程婴、杵臼、月照、西乡,吾与足下分任之。”两人遂一抱而别。(页80) 我们可以说,任公与众多同性友人之间的互动不但够成了他的公领域生活,而且也成为他在私领域中情感的重要支撑力量(但我们不能确定其中是否有同性恋的成份)。相形之下,女性在任公生命中的份量显得单薄。以任公这样热情澎湃的个性,我们很难想像他会对异性太上忘情。可是,和现代一般男性相比,梁任公所遭遇、往来过的女性似乎相当稀少。在一百年前的中国,他读书时没有女同学,就业时没有女同事,教书时的女学生也不多;《年谱》中可见的,几乎全是家族中的女性。与他最亲近的,只有一妻、一妾和女儿。而除了女儿之外,妻妾与他的相知程度似乎相当有限。 1909年的“民呼日报”曾有人介绍法国男女对异性对象的期待,以供“研究男女者之考镜,并为酒后茶余之谈柄”。其中“男子之望女子者”包括年轻貌美、受过高等教育、有相当资产、吃苦耐劳、身体强健、明治家之道、巧于交际、通达事理、能与男子相和等等。至于女性心目中理想的对象,则是眉清目秀、意志巩固、脑筋清晰、体格完全、勇气充足、永不外宿、不耽逸乐、有财产、有职业,但不专事职业而不顾家庭……这现在看起来不足为奇的“新闻”,之所以能在当时成为“酒后茶余之谈柄”,正是因为这些“理想条件”在当时的中国是一种奢求;当时的青年男女根本没有“择偶”的权利。 任公的婚姻是由妻舅和父亲所决定的。17岁那年,这个浓眉大眼的英俊少年参加广东乡试,中了第八名举人。两个主考官都看中了他:侍郎李端想许配以堂妹李蕙仙,修撰王可壮也有女待字闺中,不料李侍郎先提出,王可壮只好受托作媒,向梁父提亲。梁父以齐大非偶之语谦辞不受,不过对方表示:启超虽为寒士,但终非池中物,早晚会飞黄腾达。而蕙仙深明大义,故敢为这主婚,请勿推却。两年后(1891),还在康有为万木草堂就读的梁启超,就到京师去完婚了。新娘李蕙仙大他四岁,祖籍贵州,生於宦族。据冯自由《革命逸史》谓:“李女貌陋而嗜嚼槟榔,启超翩翩少年,风流自赏,对之颇怀缺憾,然恃妇兄为仕途津梁,遂亦安之。”由于冯氏政治立场与任公相左,我们不能确定他的叙述可信程度如何。但这门亲事的着眼点是两个家族的互蒙其利,则是可以肯定的。 任公曾对女权运动投入相当心力,包括1897年与谭嗣同、康广仁等在上海发起“不缠足会”,并与经元善等人创立近代中国第一所国人自办女校--上海桂墅里女学堂。但从今日眼光看来,他的女权思想仍有很大的限制。近代中国女权思想受新教传教士影响而兴起,但不分男性女性,早期国人鼓吹女权者的动机多出于强国强种之要求,而与新教徒“上帝之前人人平等”的动机有别。换言之,是以提高女性生产力为手段,以达成国富民强的目的,并非完全非着眼于人格平等而提倡女权。年轻时代的任公也不例外: 男女平权,美国斯盛,女学布護,日本以强。兴国智民,靡不始此。…… 在公领域中,他认为女性教育权的争取最为紧要,对女性参政权有很大保留。在私领域内,他的家庭依旧是男主外,女主内:“上可相夫,下可教子,近可宜家,远可善种”,仍是他对妻子的期待。换言之,他的女性观不出“贤妻良母主义”,与五四时代着眼于女性个性解放、个人自由人格独立的观念有很大差别。 在“男主外,女主内”的格局下,从整体社会来看是男尊女卑的形态,但在家庭内“主妇”享有相当大的权力。据任公说,蕙仙是个“厚於同情心,而意志坚强,富于常识,而遇事果断”的女子,她的家世背景显赫,又长任公四岁,冯自由谓任公“素有季常之癖”,的确很有可能。不过,旧时所谓“怕老婆”,在现代看来却也意味著对妻子较平等的对待。当年上海女学堂成立时,许多维新志士的妻子加入女学堂共事,蕙仙也在其中担任“提调”一职,调遣吏役、处理事务。只是一年后戊戌事发,女学堂渐入困境,蕙仙恐怕也因此离职,放弃她在公领域的发展。加上任公长年奔走国事、流亡海外,逼使蕙仙必须坚强扛起媳妇、母亲、大嫂的责任。任公对此显得欣慰:南海师来,得详闻家中近状,并闻卿慷慨从容,词色不变,绝无怨言,且有壮语,闻之喜慰敬服,斯真不愧为任公闺中密友矣。大人遭此变惊,必增抑郁,惟赖卿善为慰解,代我曲尽子职而已。……卿之与我,非徒如寻常人之匹偶,实算道义肝胆之交,必能不负所托也。(页83)即使蕙仙对远行的丈夫有思念与依恋,也被任公浇冷水,希望她以大局为重。委婉的说法是:“卿日来心绪何如?烦闷否?望告知。想必烦闷,不待问矣。然我深望卿之不烦闷也。”(页83)明白一点的说法是:“卿问别后相思否?我答以非不欲相思,但可惜无此暇日耳”(页137),因为任公所向往的境界是:“丈夫有壮别,不做儿女颜。风尘孤剑在,湖海一身单。……高楼一挥手,来去有何难。”(〈壮别〉,页95)他在公领域愈活跃,她就愈须扮演“贤妻良母”的角色。她也因此愈来愈像贾母、凤姐般的传统中国女性--从公领域退却,但在私领域中撑起一片天。于是,这个公众人物的妻子的一生,就被丈夫归纳如下:夫人以宦族生长北地,嫔炎乡一农家子,日亲井臼操作,未尝有戚容。夫人之来归也,先母见背既六年,先继母长于夫人二岁耳。夫人愉愉色养,大得母欢,笃爱之过所生。戊戌之难,启超亡命海外,夫人奉翁姑携弱女避难澳门,而随先君省我于日本,因留寓焉。启超素不解治家人生产作业,又奔走转徙,不恒厌居,惟以著述所入给朝夕,夫人含辛茹苦,操家政,使仰事俯畜无饥寒。自奉极刻苦而常樽节所余,以待宾客及资助学子之困乏者,十余年间心力尽瘁焉。……儿曹七八人,幼而躬自受读,稍长选择学校,稽督课业,皆夫人任之,启超未尝过问。幼弟妹三人,各以十龄内外依夫人。至其平日操持内政,条理整肃,使启超不以家事婴心,得专其力于所当务,又不俟言也。……(页6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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