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治时代与此前的日本历史编纂学(6)
从事实出发--科学态度的起点 十七世纪伊始,日本历史进入著名的德川幕府时代(1600-1868年),开始了比较稳定的全国统一进程。其时资本主义社会因素逐步成长,西方文化浪潮也在叩关逼近,日本现代化趋势初露端倪。历史编纂学中的科学意识也相应萌生。 理性思维形式尚不等于必然能获得科学的结论。结论的科学性有赖于引起思维活动前提的真实性,所谓实事方能求是。妨碍日本历史编纂学最终向科学过渡的严重障碍,便是长期以来一直被当作历史事实看待的神代故事根本未受怀疑。文化观念结构中的神性因素,在历史编纂学中不仅是做为一种不可抗拒、不可认识的最终支配历史运动的神秘力量存在,如中国儒家的天,基督教文化的上帝,释家的佛,而还是一种人格化的现实存在。它不仅是支持官方统治的一种意识形态,而且是官方统治权力的直接来源,以至是血亲来源。无论在官修史著与私家史著中,均被作为理性思维的当然前提而被认定。直至德川幕府的官学首脑林罗山(1583-1657年)指出"神仙之说渺茫恍惚不可信"(《浦岛子辩》)(16),特别是幕府将军的侍讲学士新井白石(1657-1725年)提出"神者人也"(《古史通》卷一)(17)的命题后,日本历史编纂学始可谓崭露科学的曙光。 这两位史家与藤原慈园、北畠新房同属统治者集团近臣和代言人,但所处政治境遇不同。慈园与新房所支持与服务的政治集团处于正在丧失权力的危机之中,他们需要发现一条政权的兴衰并不表示历史进程最终方向的"道理"与"正理",需要佛法或神道的护持。德川幕府统治的前一百年,则正处在权力的上升时期,罗山与白石的任务是巩固它而不是挽救它。在十七世纪末与十八世纪初的日本国际与国内大势之下,巩固一个上升中权力集团的最好手段,是承认历史事实而不是捏造历史事实。因为时代已经提供了重新认识不可靠的历史事实的不同手段,新兴社会力量和普通人民也正在从当代生活中日益体验到神与佛的虚妄性。所以罗山与白石均没有在现存社会秩序之外去寻找与现秩序发展方向不一致的历史规律,而重在将现政权置放于一个更易被当代人接受的历史基础之上。这并不表明他们在历史哲学方面的无所作为,而是表示他们的任务在于批判,他们较前人是更接近于明治时代的现代化启蒙方向了。 林罗山是官学首脑,也是林氏家学祖师,著述甚丰。德川时代,在宫廷之外修著了《六国史》以后的两部历史。其一是将军本人倡议的《本朝通鉴》(1670年问世),一部仿效中国史书《资治通鉴》体例撰写的总计237卷的不朽著作。从《六国史》告终的887年开始,记述日本历史直到1610年。 编纂该书的工作就是委托给林氏家学的。由罗山之子鹅峰及两个孙子梅洞、凤岗组织"家塾"的众多门徒充当助手。指导思想自然是罗山史学思想。同一时期着手编纂的第二部"官史",是《大日本史》(始撰于1657年,初版见于1906年)。这部共2466卷,最后分成17册出版的著作(大日本雄弁会出版,1928-1929年),记述自神武天皇至后小松天皇间的历史,是水户藩主德川光{K5D709.JPG}倡始的。该书用汉文仿中国史书《史记》形式写成。它比《本朝通鉴》更符合官方传统,因为它是以天皇世系为核心记述的。但这两大通史的编纂思想是一致的。在编纂过程中,德川光{K5D709.JPG}与林鹅峰曾交换意见,互相尊重。均本孔子著《春秋》,"但据事直书,而善恶自见"(《朱子语类大全》)的中国[晋]杜预以来左氏传派观点。林家学与水户学派严谨地依据各种善本,异常审慎地援引史料,故两书极具史学价值。 罗山尊儒排佛,奉朱熹理学为最高指导原则,中国儒家经典与朱子学是林罗山史观的唯一来源。"浮屠氏毕竟以山河大地为假象,以人伦为虚妄,终至灭绝义理,获罪于我道。故曰:事君必忠,事亲必孝,彼去君臣弃父子以求道,我未闻君父之外别有所谓道者也。吾道非彼之所谓道也。"(《谕三人》)(18)君臣父子之道就是已经稳定了的现存封建秩序之道。不过就朱子学而言,那只是一种外在的抽象存在,固然不像佛道之时有佛身可稽,自亦不似日本神道诸神之曾是血肉之躯。罗山排佛甚坚决,但对作为幕府官方意识形态的神道则只限于怀疑,作偷梁换柱的改造。这自然是不得不尔,不能因而不看到他在日本史学史乃至思想史上首先反对怪力乱神之风的重大意义。他也说:"我朝神国也,神道乃王道也。"(《随笔二》)(19)但他认为此种神道与王道只是朱子之道的古代表现形式。故又曰:"呜呼!王道一变而至于神道,神道一变而至于道。道者吾所谓儒道也。"(同上引)他反对持"本地垂迹"说的神道教派甚力,认为"本迹者浮屠之说也,神书未尝言之。"(《神祗宝典序》)(20)而对于古已有之的"神书"神话传说,则给以人格化的解释。他在《神武天皇论》中解释道,古史中所谓的"天孙降临"之说,实际是指来自中国的圣者或其子孙渡海来至日本西部的这一曾经有过的历史事实。这就极似西方近代学者据希腊神话而导向历史事实的追踪,或中国现代《古史辨》学派对中国古代神话人物的考证,乃至当代世人对无法解释的古迹附会为外星人之降临地球一样,是一种科学意识的表现。至少与新井白石在这一问题上的思路是一致的。白石说:"神者,人也。我国习俗,凡所尊敬之人皆称为加美。"(《古史通》卷一)"加美"即神。而林罗山却比新井白石要早半个世纪。神可以还原为人,则将神淡化为抽象的儒家之道或天人合一之道,再将之本土化为"神儒合一",便也不难。这一时期前后,本朱子学愚忠精神发展起来的日本"武士道",可说是这一文化趋向的产物。《本朝通鉴》中确实没有对神代故事做人格化解释或予以否定的迹象,但林鹅峰只书传说中的帝王世系,而不似古代史著那样连时间都予以确定下来,以资成为信史,应是罗山史学思想的一种委婉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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