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以至南朝聚书的盛行可能与当时造纸业的发展有关。纸张刚刚出现时数量很有限。东汉时,“延笃从唐溪季受《左传》,欲写本无纸。季以残笺纸与之。笃以笺记纸不可写,乃借本诵之。” [30]西晋纸张的缺乏还是个大问题。葛洪回忆青年时代的艰辛说:“常乏纸,每所写,反复有字,人尠能读也。[31]东晋初,王隐欲写《晋书》,但“贫无资用,书遂不就,乃依征西将军庾亮于武昌。亮供其纸笔,书乃得成”。[32]到东晋后期,纸张生产数量可能有增长。《初学记》卷二一《纸》引桓玄《伪事》:“古无帋,故用简,非主于敬也。今诸用简者,皆以黄纸代之。”东晋是简、纸并用阶段,桓玄强调今后一律用黄纸,当时纸张生产的数量或许已能满足一般需要。人们仍然使用竹简可能只是一种习惯。研究造纸史的专家也指出:“东晋以降,便不再出现简牍文书,而几乎全是用纸了。”[33] 不过一直到刘宋时,对于穷人来说,纸张还是昂贵的。《南史》卷四三《齐高帝诸子》下:刘宋时“高帝虽为方伯,而居处甚贫,诸子学书无纸笔,晔(高帝第五子)常以指画空中及画掌学字,遂工篆法。”又,“江夏王锋字宣颖,高帝第十二子也。母张氏有容德,宋苍梧王逼取之,又欲害锋。高帝甚惧,不敢使居旧宅,匿于张氏舍,时年四岁。性方整,好学书,张家无纸札,乃倚井栏为书,书满则洗之,已复更书,如此者累月。又晨兴不肯拂窗尘,而先画尘上,学为书字。”《南史》卷七六《徐伯珍传》:“伯珍少孤贫,学书无纸,常以竹箭、箬叶、甘蕉及地上学书。”《南史》卷七六《陶弘景传》:“幼有异操,年四五岁,恒以荻为笔,画灰中学书。”看来纸张还不是普通人都能买得起的。 梁代纸张的价格可能因产量的增加而有所降低。《梁书》卷四九《袁峻传》:“峻早孤,笃志好学,家贫无书,每从人假借,必皆抄写,自课日五十纸,纸数不登,则不休息。”袁峻“家贫无书”,但能抄书“日五十纸”,纸的来源似不成大问题。《颜氏家训·勉学》篇载,义阳朱詹“好学,家贫无资,累日不爨,乃时吞纸以实腹。”朱氏吃不饱饭,但却可以“吞纸以实腹”,这个故事或许也说明纸张不再昂贵? 造纸业的发达、纸张的普及对聚书的盛行肯定有影响,但如果联系到这一时期更为广泛的学术文化背景,我们就不能把聚书的盛行仅仅归结于此。聚书的兴起还有文化史上的原因。这就是下面要讨论的南朝知识崇拜的社会风气。 二.儒、玄、文、史中的知识崇拜 与聚书风气的兴起约略同时,从晋宋之际开始,整个学术风气也渐渐发生了变化。通观前后,这个变化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如果说此前是一个玄学时代,那么此后就是一个知识至上的时代了。 与南朝相比,玄学时代的人们并不特别强调知识的重要,这在东晋表现得尤为明显。王恭的一段话相当有代表性。《世说新语·任诞》篇载王恭语:“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余嘉锡《笺疏》案语:“《赏誉》篇云:‘王恭有清辞简旨,而读书少。’此言不必须奇才,但读《离骚》,皆所以自饰其短也。”[34]余氏解释言简意赅,不过当时人最看重的是“清辞简旨”,恐怕并不以读书少为“短”。《赏誉》篇刘孝标注引《中兴书》也说:“恭虽才不多,而清辩过人。”“清辞简旨”、“清辩过人”是衡量人材优劣的重要标准。这样的例子在汉晋时期不胜枚举。 公允地说,王恭并非完全不读书。《晋书》卷八四本传载,王恭“读《左传》至‘奉王命讨不庭’,每辍卷而叹”,死后,“家无财帛,唯书籍而已,为识者所伤。”这样的人却被后人视为“读书少”,这只有一种解释,即在王恭以后,士人更加重视读书。是否具备渊博的知识成了衡量士人价值的最重要尺度。《晋书》卷九九《殷仲文传》:“仲文善属文,为世所重,谢灵运尝云:‘若殷仲文读书半袁豹,则文才不减班固。’言其文多而见书少也。”袁豹,《宋书》本传载:“好学博闻,多览典籍”,义熙九年卒。[35]《隋书经籍志》载有《袁豹集》八卷。袁豹事迹不多,不过谢灵运既然以袁豹为例说殷仲文读书少,可知袁豹应该是个饱学之士。从对殷仲文的评价看,谢灵运对读书是相当重视的。这与《宋书》本传所称“灵运少好学,博览群书”[36]正可呼应。《南史》卷一三《刘义康传》: (元嘉)十六年,进位大将军,领司徒。义康素无术学,待文义者甚薄。袁淑尝诣义康,义康问其年,答曰:“邓仲华拜衮之岁。”义康曰:“身不识也。”淑又曰:“陆机入洛之年。”义康曰:“身不读书,君无为作才语见向。”其浅陋若此。 袁淑是袁豹之子,“博涉多通”。[37]刘义康问他年龄,他不直接回答而故意以“邓仲华拜衮之岁”、“陆机入洛之年”来答复。这完全是在炫耀知识。《南齐书》卷三九《陆澄传》: (王)俭自以博闻多识,读书过澄。澄曰:“仆年少来无事,唯以读书为业。且年已倍令君,令君少便鞅掌王务,虽复一览便谙,然见卷轴未必多仆。”俭集学士何宪等盛自商略,澄待俭语毕,然后谈所遗漏数百千条,皆俭所未睹,俭乃叹服。俭在尚书省,出巾箱机案杂服饰,令学士隶事,事多者与之,人人各得一两物,澄后来,更出诸人所不知事复各数条,并夺物将去。 王俭、陆澄都是博学之士,但互相不服气,最终竟然屡屡作起了比赛知识多少的游戏。所谓“隶事”就是指引用典故。“隶事”的游戏就是比赛谁掌握的典故更多,结果是陆澄取胜。据陆澄本传载,“澄少好学,博览无所不知,行坐眠食,手不释卷,……当世称为硕学。”陆澄取胜自有道理。 南朝重视知识的风气愈演愈烈。颜之推后来在北方回忆说: 谈说制文,援引古昔,必须眼学,勿信耳受。江南闾里间,士大夫或不学问,羞为鄙朴,道听涂说,强事饰辞:呼征质为周、郑,谓霍乱为博陆,上荆州必称陕西,下扬都言去海郡,言食则餬口,道钱则孔方,问移则楚丘,论婚则宴尔,及王则无不仲宣,语刘则无不公干。凡有一二百件,传相祖述,寻问莫知原由,施安时复失所。[38] 颜之推的这段回忆,初看起来给人的感觉是南方士人不学无术,似乎与我们强调的南朝重视知识的风气正好相反。但实则不然,它反映出的真实情形是:在普遍重视知识的气氛中,连无知的人也要附庸风雅,装作有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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