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家”承揽赋役,不仅以“粮长、里长”的身份出现,随着明代里长、粮长(大户)赋役征收体制解体地不断深化,“歇家”还以“包”与“保”的形式大量参与赋役领域,致使明清史上出现一种重要的赋役揽纳方式,即“保歇型”。明时江西《吉安府志》“经理粮差”部分载:“永丰民害多在衙门人役,而保歇为甚,如秤纳钱粮则多勒增头,听理词讼则指称打点,通同吏书加派物料,巧索使用,抉骗乡民,而明,永二乡尤甚……乡民如钱粮听凭保歇、书役。”故永丰乡约规定“里催并役,粮差合征”,按田经理粮差,并且规定不许中介--保歇代替,粮差由里催自行负责,但推行效果不佳。(85) 叶梦珠在其《阅世编》卷六《徭役》中亦指出:“至于有事到工之害,则地棍、土豪为之原呈,临之以府佐,督之以委员,各有衙役,莫不需索,傍河保歇,表里为奸。”何谓“保歇”,上述两史料没有明说,但清史料对此作了详细说明。清初,于成龙言:“禁止保歇,省会府县歇家最为作奸犯法之薮,故定例,歇家与衙蠹同罪,法至严也。其在省会府城者,外府州县解钱粮,则包揽投纳使费,更有洗批那(挪)移之弊。解人犯则包揽打点行贿,更有主唆扛帮之弊。至州县歇家包当粮里,代纳钱粮,及至侵渔缺失,逃脱无踪,有司恐有碍考成,勒令花户重赔,小民含冤莫诉。再而主唆原被刁讼兴词,及至两造明知悔悟,而词入公门,欲摆不能,彼且徐收渔人之利,此等歇家甚于陷阱。”(86) 根据于成龙所说的内容,“保歇”乃是“歇家”包揽官府各类事物之总称,且一般是集赋役征收和司法功能于一身,从赋役领域来看,他们一则盘踞仓场“包揽投纳使费”,一则“包当粮里,代纳钱粮”。不仅如此,“保歇型歇家”,还有两种方式极为普遍。一是城市“务主歇家”的广泛存在。这种“歇家”包纳赋役的对象,多为“世不及城”的乡鄙之民。清初俞森言:“若乡民籴谷出仓,严禁宗室富家,街市豪右,卫役里排,务主歇家人等,敢有指称欠债,逋粮、工食,差粮截赔酒钱等项,邀夺质当及市肆垄断,每日更名换人,多籴过十石以上营利者,访出或讦发,拿究问罪,完日枷号一月。”(87) 从“指称欠债,逋粮、工食,差粮截赔酒钱等项”来看,“务主歇家”显然参与了乡民的赋役征收,从“市肆垄断”来看,“务主歇家”显然是粮食市场中的中坚商人。那么何为“务主歇家”呢?康熙十一年,简成性疏陈民生十害,其中一害是“歇家”,其言:“一曰歇家之害。凡乡鄙钱粮、讼狱之事,不能遥办;必投在城所主之户,名曰‘歇家’。此皆地方积恶之徒,一投其家,钱粮则多被侵蚀,讼狱转致繁兴:民之受害三也”,(88) 故《清史稿》说:“乡民钱粮、讼狱,必投在城所主之户,听其侵蚀唆使,为歇家之害”(89),故当时有的官员采取了“禁绝差扰,城有歇保则禁之、乡有坐催则禁之”的措施。(90) 关于此类“歇家”,湖北崇阳县极具典型性,该县的“歇家”住居于城,一般集贸易、经纪、讼师于一身,且多为读书人。此县乡民“世不及城者居多”,故进城交易、完粮或争讼,“凡事皆托歇家主持”,形成了“乡民以歇家为靠山,歇家以乡民为腴肉”的利益关系。(91) 可见“务主歇家”就是主持(包揽)乡民的贸易、赋役和争讼等诸事之人。从“凡乡鄙钱粮……必投在城所主之户”来看,“务主歇家”这种包揽赋役方式在清初相当广泛,其实上述明代江西吉安地区的“保歇”亦是典型的“务主歇家”,这说明“务主歇家”也是“保歇”的一种形式,且在明朝已大量存在。细细体味“不能遥办”一语,“歇家”之所以成为主持乡民赋役之人,原因在于粮长、里长征税体制的崩溃或粮长、里长征税体制的取消后,分散于各乡鄙的小民,一家一户跑几十里或几百里路去交钱粮,成本过于昂贵,况且在交纳钱粮中,由于不懂书算,往往被胥吏恣意需索,故由“歇家”代为解运交纳,虽然期间难免为“歇家”所侵蚀,但与自己亲自交纳相比,可能更能节省成本,所以在明清时期广泛存在。这种“务主歇家”包揽赋役方式的广泛形成,除上述因素外,可能还与“周忱改革”和按仓分征赋税方法的推行等有关。就“周忱改革”而言,其法如下:“旧例不许团局收粮,粮长家自征收,忱曰:‘此负欠之徭也’。下令水次置囤,推粮长一人总之,名总收,每岁通计各户之夏秋税及加耗则例,填注由帖,而户给之,户自持贴赴仓,不经里胥,囤设粮头、囤户各一人主之,使相觉察,粮长惟职催拼,官为监收。”(92) 这例改革开创了“自封投柜”制度,其目的有二:一是取消粮长总催粮税的陈规,以杜绝粮长贪污侵蚀之风;二是使粮头、囤户、粮长互相监督,以防止侵欺。但由于他推行了“加耗则例”,此法推行后,不仅没有减轻小民负担,而且大大加重了小民的负担。成化年间,樊莹说:“松(松江府)赋重役繁,自周文襄后,法在人亡,弊窦百出”。故其采取了“革收粮囤户”的措施,并“以潜消粮长之侵渔,取布行人代粮长运布,而听赍持私货,以补其不足,皆有宽惠及民,而公事沛然。”(93) 这是商人行使粮长之职的滥觞。“革收粮囤户”的措施不仅樊莹在执行,其它府州县亦在推广。如万历年间,叶向高在《九江太守刑公生祠记》言刑公革除积弊的措施有:“公又革坐封,裁粮头,节冗费,严兑销,弊窦悉清,民欢呼输纳。”(94) 但收粮囤户、粮头被革以后,乡鄙小民因“不能遥办”,逐渐演变为投于城市所主之户的“歇家”,故此类“歇家”实际代替了粮头、囤户之职责,于是历史又上演了“歇家”侵蚀小民钱粮的故事。这在清初史料可以找到其线索,清初史载:“拖欠钱粮,半在顽户观望,半在粮头保歇人等包搅侵欺。顽户犹易催,而粮头人等之弊难革。盖花户零星谷远,州县都有,查比粮头而花户不(?)之间者,老好包纳花费,任催不完。”(95) 从该史料来看,“保歇”应是从“粮头”蜕变而来的,故称“粮头保歇”,而且其包揽的原因和方式与简成性所言“在城所主之户的歇家”几乎如同一辙,应是“务主歇家”另一种称呼。就按仓分征赋税方法的推行而言,《天下郡国利病书》载:“旧时征派税粮,即选殷实之家佥充大户(收粮户),分定廒口,使之坐收。”(96) 有明一代,粮仓多设在水次码头和省会、府、州县等城市中,“歇家”替代“大户”后,蜕变为乡民“在城所主之户”而坐收赋税。二是“歇家”以“保户”的形式揽纳赋役,这种“歇家”往往倚靠官员垄断数里甚至整个州县的赋役征收,可称为“衙门型歇家”。关于“保户”承包催征经收之事,明末多有记载,如明万历年间,林光庭曾在福建宁海县取缔过“保户”额外征收的赋役,“宁(宁海县)民久困,里役有保户押差、火耗、滴珠等钱,光庭悉为蠲除,民如释重负。”(97) 从“押差、火耗、滴珠等钱”来看,“保户”主要是负责赋役征纳,且包揽整个宁海县的赋役。又如明崇祯年间,同安叶在吴江曾取兵于隶役和“保户”,“其练兵也,谓隶役仰食官府,保户取资里闾,乃因其类而什伍之教,以技而临阅之,故无募兵之害,养兵之费,而武备一时修饬。”(98) 从“保户取资里闾”所显示的内涵来看,显然吴江县的“保户”与宁海县“保户”应是完全一样的,同时说明“保户”并非一家。“保户”因大多是由“歇家”担当,故又称“保歇”或“歇保”。如康熙年间武昌府兴国州知州张辉祖就说:“本官一切钱粮俱借手与保户梁佑人、李尔千等包揽称收。收正银,每两加耗一钱七分,杠解一钱一分,合州额银三万五千两,耗杠共计九千余两,官蠹包户朋分粮里”,接着又言:“本官庸劣尸位,陋弊虽奉禁革,而蠹役仍阳奉阴违,每年征收钱粮,经承余德昌、董加会、王定与总催王林、黄胜,保歇梁佑人、李尔千,每人于每里勒索银四、五两不等,米四、五石不等,众蠹索取银米共计有二千余数。”(99) 这里便明确点出了“保户”与“保歇”是一个意思两种称呼,且“保歇”梁佑人、李尔千等垄断整个武昌府兴国州的赋役征收。与兴国州知州类似情形的还有衡州府嘉禾县,该知县陈开泰言:“本官恣意贪婪,勒令粮里十九家照现年六百三十丁石派银六百三十两,名曰‘见面礼’,征收入已;皂头萧荣、彭玉、廖凤等承催,积保李生引送外,又勒银三十两名曰‘传送礼’。”(100) 从“积保”两字可推断“保歇”包揽称收应由来已久。知洲张辉祖案例中的“群蠹”与上述明代金德嘉所言的“群蠹”有惊人的一致性,即经承、总催(金德嘉称为差役)、保歇(金德嘉称为城市歇保)等人。可见金德嘉所言的“城市歇保”不仅包括城市包当里长之“歇家”,也包括垄断整个洲县赋役的“歇家”,实际上这种称呼还包括城市的“务主歇家”,也就是说,金德嘉所言的“城市歇保”与清代于成龙所言的“保歇”的含义是一致,即对揽承政府各种事物“歇家”的一种泛称。因此“歇家”承揽整个州县的赋役,材料虽仅出现在清初,但明代应早已有之,可能数量更多,这从明代小说中劝诫当官的“管粮不要纵歇家包纳,科敛小民”(101) 可体味此种风气。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