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震本人在这篇文章中对于与惠栋相见以后,其论学所受影响,作了详细阐述: 然病夫《六经》微言,后人以歧趋而失之也。言者辄曰:“有汉儒经学,有宋儒经学,一主于故训,一主于理义。”此诚震之大有不解也者。夫所谓理义,苟可以舍经而空凭胸臆,将人人凿空得之,奚有于经学之云乎哉?惟空凭胸臆之卒无当于贤人圣人之理义,然后求之古经。求之古经而遗文垂绝、今古悬隔也,然后求之故训。故训明则古经明,古经明则贤人圣人之理义明,而我心之所同然者,乃因之而明。贤人圣人之理义非它,存乎典章制度者是也。松崖先生之为经也,欲学者事于汉经师之训故,以博稽三古典章制度,由是推求理义,确有据依。彼歧故训、理义二之,是训故非以明理义,而训故胡为?理义不存乎典章制度,势必流入异学曲说而不自知,其亦远乎先生之教矣。(39) 可以看出戴震在这篇文章中,继承惠栋训诂治经的传统,弘扬惠栋学术,进而提出了“故训明则古经明”的著名主张。 而在与惠栋相识之前的戴震是不反对理学的,在乾隆二十年(1755)的《与姚孝廉姬传书》中,他曾指出:“先儒之学,如汉郑氏、宋程子、张子、朱子,其为书至详博,然犹得失中判。其得者,取义远,资理闳,书不克尽言,言不克尽意……其失者,即目未睹渊泉所导,手未披技肄歧者也。”(40)在此他认为汉儒郑玄与宋儒程、朱等人的著作都是“得失中判”,不分高下。而戴震与惠栋相见相交后,他却只承认汉儒经师的训故,明确地批评那种“空凭胸臆”、“凿空”得义理的做法,甚至认为理义不存乎典章制度,势必流入异学曲说而不自知。很显然这是他在义理观方面的一个重要变化,其结论像钱穆先生所总结的,“所得尽在汉,所失尽在宋,义理统于故训典制,不啻即曰故训即典制而义理矣。是东原论学一转而近于吴学惠派之证也。”(41)他又说:“惠主求古,戴主求是,并非异趣。”(42)但戴震毕竟后出更加精进。汪中说:“古学之兴也,顾氏始开其端;《河》、《洛》矫诬,至胡氏而绌;中西推步,至梅氏而精。力攻古文《书》者阎氏也,专言汉儒《易》者惠氏也;凡此皆千年不传之绝学,及戴氏出而集其成焉。”(43)梁启超说:“清代汉学,阎、胡作之,惠氏衍之,戴氏成之。”(44)也是此意。 戴震以敏锐的目光,察觉汉学开始显露出的泥古弊端,因而指出,“信古而愚,愈于不知而作,但宜推求,勿为株守。”(45)戴震认为,文字训诂好比是“渡江河”的“舟楫”,“登高”的“阶梯”,它本身只是一种手段,“闻道”则是最终目的。故训只是达到义理的一种手段而已。乾隆四十二年(1777)五十五岁时,他在给弟子段玉裁的信中说:“仆自十七岁时,有志闻道,谓非求之六经、孔、孟不得,非从事于字义、制度、名物、无由以通其语言。宋儒讥训诂之学,轻语言文字,是欲渡江而弃舟楫,欲登高而无阶梯也。为之卅余年,灼然知古今治乱之源在是。”(46) 戴震在服膺惠栋的由文字训诂以明义理的主张的同时,还特别强调考据与义理学相结合,提倡实事求是的治学态度。他不墨守惠栋创立的汉学成规,治学力求达到“十分之见”的境界。陈祖武先生对此评价道:从惠学到戴学,有继承,也有发展。戴学之继承惠学者,为训诂治经的传统。这一传统导源于清初顾炎武的“读九经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47),至惠栋而门墙确立。戴震一脉相承,遂成为乾嘉学派为学的不二法门。离开文字训诂,乾嘉学派将失去依托。故吴、皖分野说虽注意到惠、戴为学的差异,却忽略了其间的根本共性,这就不尽合乎历史实际了。然而,戴学毕竟发展了惠学,它并不以诸经训诂自限,而只是以之为手段,去探求六经蕴含的义理,通经以明道。(48)高翔先生亦认为:“清代汉学发展的高峰是戴震……从惠学到戴学,实际上表明汉学从兴起到高潮,从崛起到成熟的过程。当时考据风气盛行一时,士人谈经言理,以小学相尚,很难以吴、皖二派概括所有考据学者。另外,惠栋一门(所谓吴派)与戴震一门(所谓皖派),并不对立而是互为师友,治学虽各有偏重,但在基本学术途径上是一致的。”(49)戴学的可贵之处在于发展了惠学,以训诂为手段,探究义理,通经以明道。同时期的学者王昶客观评价了戴震学术贡献,他说:“本朝治经者众矣,要其先之以古训,折之以群言,究极乎天地人之故,端以东原为首。”(50) 王昶(1725-1806),字德甫,号述庵,一号兰泉、又号琴德。江苏青浦(上海青浦县朱家角镇)人。乾隆十九年(1754)进士。因对经史考据学风的表彰和诗词古文素养造诣而“炳著当代”(51),一生勤于著述,著作甚丰,有《春融堂集》、《湖海诗传》、《金石萃编》、《琴画楼词》、《续词综》、《天下书院志》、《征缅纪闻》等50余种。在清代与朱筠齐名,有“北朱南王”之称。 他早年就已深受惠栋的学术启迪,是惠氏通经信古之学的忠实传播者。“余弱冠游诸公间,因得问业于先生。”(52)“肄业紫阳书院,时从惠征君定宇游,于是潜心经术,讲求训故之学。”(53)王昶有诗赞惠栋曰:“少日笺诗矜奥博(定宇有《渔洋山人精华录训纂》),中年经术更纷纶。仲翔易学康成礼,只有先生是替人。”(54) 乾隆二十一二年间,王昶与惠栋同客于卢见曾幕府,两人同为幕宾。“两淮盐运使卢见曾,聘先生(注:指王昶)课其子及孙。”(55) 王昶于此,时常请教于惠栋。“日者在广陵常侍履綦,得备闻绪论为幸。至所谕祢字当作祧字,窃按《公羊传》隐元年秋七月注,生称父,死称考,入庙称祢。疏祢示旁尔言虽可入庙,是神示,犹自最近于已故曰祢。又《诗》邶风‘饮饯于祢’,《毛传》云祢地名,《释文》云祢乃礼反,《韩诗》作坭音,同。《玉篇》云年礼反,父庙也。《广韵》云祖祢亦姓,出平原,魏有弥衡,亦作祢,奴礼切。又尧庙碑,祖祢所出,《隶释》云祢即祢字,历考诸书无谓作祧。读者惟《说文》无此字,仅见于徐铉新附字中,故《陈澔集》注云:读作祧字,然徐铉新附字注云祢,古文亦不作祧也。先生博学多闻,古训是式,必更有所据,惟幸垂示焉不宣。”(56) 惠栋撰写《易汉学》,六易其稿,直至乾隆二十二年终于定稿,他在卢见曾幕府中将手稿定本授予王昶。王昶深受感动地记曰:“汉学废久矣,《易》滋甚。王氏应麟集郑君之遗未得其解,自后毋论已。定宇世传经术,于注疏尤深,所考《易汉学》分茅设蕝……定宇采掇排次,稿凡五六易。丁丑与余客扬州,始定此本。此本命小胥录其副,以是授余,盖其所手书者。”(57)惠栋对王昶的信任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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