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古史辨》的成绩与特点 顾先生的成名之书是《古史辨》,第一册出版于1926年,由北京的朴社印行,第七册则出版于1940年,由上海开明书店印行。(解放后上海古籍出版社重印)。其中第一、二、三、五册是顾先生编辑的,第四、六册是罗根泽编的,第七册是童书业编的。 这七册的《古史辨》是集合各家辨论伪书伪史的论文集。它和一般论文集不同,是正反两面论战的论文、通信等的合编。其中针锋相对的论战最能引人兴趣,所以第一册出版后,令读者耳目一新,一年之中竟印行二十版,这恐怕是出版界所仅见的。争论中的主将是顾先生,以疑古为旗帜,书名《古史辨》,于是有疑古派与《古史辨》派之名出现于史学界。第四、六两书本为罗根泽编的《诸子丛考》,其中也有好多争论,顾先生认为与其它各册性质相近,因而也收入《古史辨》中。在三十年代,日寇侵华日亟,学者很难从事著作,顾先生把主要精力放在写作抗日宣传小册子,旋即南去,于是《古史辨》第七册交其助手留在上海的童书业编辑,因论文太多,分为上、中、下三册。 《古史辨》第一册分上、中、下三编,而以中编为重点。其中第一篇就是顾先生写的《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是原本刊在胡适编的《努力周报》的《读书杂志》第九期上,今收入《古史辨》里,前面加一小序这样说: 我二年以来,蓄意要辨论中国的古史,比崔述更进一步…我们现在既没有“经书即信史”的成见,所以要辨明古史,看史迹的整理还轻,而看传说的经历却重。凡是一件史事应当看它最先是怎样的,以后逐步逐步的变迁是怎样的…我很想做一篇“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把传说中的古史的经历详细一说。这有三个意思:第一,可以说明“时代愈后,传说的古史期愈长”,如这封信里说的,周代人心目中最古的人是禹,到孔子时有尧舜,到战国时有黄帝、神农,到秦有三皇,到汉以后有盘古等。第二,可以说明“时代愈后,传说中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第三,我们在这上即[使]不能知道某一件事的真确的状况,但可以知道某一件事在传说中的最早状况…… 在这封信里,他本着上述观点,提出几个看法:1.《诗》、《书》里的“帝”都是上帝。(《史记》里的帝尧、帝舜是后人的称呼不算)2.禹是上帝派下来的神,不是人。3.禹和夏没有发生什么关系。4.禹是从九鼎上来的,根据《说文》,禹虫也。(贤按:后来顾先生否定了此说)5.到春秋时才有尧舜。6.黄帝之祀起于秦国,经过方士的鼓吹,于是黄帝立在尧舜之前了。7.自从许行一辈人抬出神农,于是神农又立在黄帝之前了。8.自从《易系辞》抬出疱牺氏(即伏牺氏),于是疱牺氏又在神农之前了。9.自从李斯等人说“有天皇、地皇、秦皇、秦皇最贵,于是三皇之说又立在疱牺氏之前了。10.自从汉代把苗族的始祖传了过来,于是盘古成了开天辟地的人,更在三皇之前了(贤按:苗族的始祖传说当是疱牺氏,盘古当是瑶族的始祖传说)。总之,“时代越后,知道的古史越前,文籍越无征,知道的古史越多。“譬如积薪,后来居上,”这是造史的好比喻。 此信一经发表,立即引起刘掞藜、胡堇人的反对,正如顾先生说的“竟成了轰炸中国古史的一个原子弹,连我自己也想不到竟收着这样巨大的战果,各方面读些古书的人都受到了这个问题的刺激。”双方交战,并无结果。平心而论,“层累地造成古史说”始因受崔述的启发而提出的,原则上是正确的,郭沫若也赞它是“卓识”,并为多数古史学者所信从。《论语》记载古圣王只提到尧、舜、禹、稷,但并不称尧舜为帝,亦无为五帝中之二帝之说,因为古人以帝为神,人王在夏代则称为后,商、周都称王(殷末称帝乙、帝辛是例外)。我们从社会发展史与文化人类学的观点看,尧舜当是氏族社会中的部落酋长,所以连“后”号都没有,更谈不到为帝。《论语》既无五帝,更无三皇。由此推论,所谓伏牺、神农、黄帝、女娲等不过一种表示社会发展阶段的名称,多是战国以来才有的,更多见于纬书,其非信史是很易理解的。 《古史辨》第一册的主要争论问题在于禹是神还是人?双方争辨甚烈,但解决不了,因为在历史传说中,神可以变人,人也可以变为神。禹究竟是神还是人,各说各的理,都是推测,没有确实的证据,最后只好不了了之。顾先生之所以被认为疑古派领袖,主要由于这个争论,而这类问题由于各家看问题的视角和思维逻辑的方法不同,也不可能得出一致的意见。 我以为顾先生的《答刘胡两先生书》的第一信(《古史辨》第一册99页以下)提出四个研究古史的观点很值得注意:一、打破民族出于一元的观念;二、打破地域向来一统的观念;三、打破占史人化的观念;四、打破古代为黄金世界的观念。这四点对我国古史研究中确是非常重要的,因为从古以来的传统观点一般承认:古代帝王都是黄帝之后,夏、商、周三代都是统一的,甚至认为尧,舜时代也是统一的;至于在于古代神化为人,虽不尽是这样,但确有这类事。(比如《左传》昭元年郑子产所说的高辛氏二子阏伯、实沈日寻干戈,于是迁阏伯于商丘,主辰(即大火),故辰为商星;迁实沈于大夏,主参,故参为夏星。这本是神话,并无其事。今人每认为历史,以商参二星为宋晋二国之星。)儒墨二家都承认尧舜为至德之世,递降为三王、五霸。法家韩非也说“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五蠹》)。这都是历史退化论,这显然是错误的。今人论史仍有犯这类错误的,所以我认为顾先生提出这四点是很值得重视的。 过去一般人读书,往往是书上怎么说,就信以为真,跟着也怎么说,只是少数头脑比较清楚的才能看出书中存在的问题,因而提出种种疑问。他们提出的问题都是枝枝节节的,没有系统,第一个系统地对古史中的可疑之处提出来而加以辨驳的是崔述,顾先生继之作更大胆的辨伪,使读书的人头脑清醒些,好象中暑的人头昏脑胀,服了清凉药,对他们是大有好处的。《古史辨》就是读古书的人的清凉药。但是传统积习实在太重,他们迷信古人的成见太深,虽有崔述,顾先生的努力,收的效果并不大,迷信伪书伪史的人直到今天还不能清醒过来的,写文章公然引用伪书,屡见不鲜,可见顾先生的疑古工作不是作的太过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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