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王权与帝国:中古德意志政治史研究的回顾与反思
“德意志特殊道路”(German Sondernweg)、“德意志是不同的”(Germany Was Different)、“德意志问题”(the German Problem),关注德意志历史特别是政治史的学者对这些论断一定不陌生。假如这些论断确能成立,那么中古时期德意志的历史进程相当程度上似乎就是问题之“源”。中古德意志的政治道路,若从王权的历程来看,明显不同于英格兰和法兰西。当英、法王权日益强大,行政制度不断完备,统一的民族国家渐趋形成之时,德意志却走进所谓诸侯时代。英、法在中古后期经历的政治进程,在德意志只是发生在各诸侯领地内,这一过程导致的不是整个德意志国家的统一,而是诸侯领地国家的林立。换言之,中古后期在国家制度方面能够与英、法王国并举的,不是德意志王国或神圣罗马帝国,而是德意志一批诸侯领地国家。 德意志为什么没有像英、法一样走向统一的民族国家?这几乎是德意志中古政治史研究的“永恒”问题。在德国,这个问题的提出与西欧中古史研究的职业化几乎同步。兰克的三大门生魏茨(G. Waitz)、吉泽布雷希特(W. von Giesebrecht)和西贝尔(H. von Sybel),都曾关注这个问题。吉泽布雷希特多卷本《德意志皇帝时代的历史》,一出版就大受知识界欢迎,成为学术畅销书。这部巨著之畅销,源于19世纪德国知识分子的“爱国”热情,他们从这部史著之中看到了历史对于现实的意义:12世纪以前,德意志国家强大,统治者大有作为,甚至称霸欧洲,统一的前景似乎已经不远。12世纪以后,德意志作为一个政治体却从欧洲的舞台上逐渐消失。对于19世纪德国知识分子来说,中古德意志不只是唤起思古之幽情的时代,更是需要论证和解说的时代:德意志的“优势”在12世纪以后何以不再?有哪些教训可供当代政治汲取?著名的“西贝尔-菲克尔争论”就发生在这一背景之下:西贝尔和菲克尔(J. von Ficker)就中古德意志帝国政治的得失和意义进行了激烈论战。西贝尔强烈指责帝国政治,他认为,自奥托一世开始的帝国政治把德意志与意大利、罗马教廷纠缠在一起,德皇总是把力量用于控制意大利,却造成德意志地方势力的崛起,可见帝国政治严重损害了德意志民族,阻碍着民族国家的成长。菲克尔是帝国政治的辩护者,他认为奥托一世称帝之举值得肯定,正是帝国成为凝聚德意志王国和民族的重要因素。①19世纪德国的历史学与现实的联系极其紧密,当代政治往往成为提出历史问题的出发点和归宿。论者对中古时期帝国政治无论是辩护还是批评,其实都以一些“时代错置”的预设为基本前提。②西贝尔和菲克尔的观点显然分别代表了普鲁士和奥地利的立场。 在20世纪大部分时间里,德意志政治道路问题一直是中古德意志政治史研究的焦点。即使是这一领域的新视野、新方法,往往也始于对这一问题的再思考。关于20世纪以来德意志中古政治史研究,国外学者已作过一些总结。③就笔者所见,我国学术界对这一学术史尚无系统的总结。本文在国外学者相关学术总结的基础上,以若干基本问题为重点,对20世纪以来德意志中古政治史研究进行较为详细的考察,以展示这一领域在一个多世纪里的变化以及面临的问题。 一、国家是什么--关于中古早期德意志国家性质的认识 贝洛的国家观 20世纪初期,德国一些学者就能否用“state”一词指称德意志中古时代的王权和政治结构,也就是说中古德意志是否真正存在“state”意义上的国家,进行过激烈争论。一些学者认为当时的政治体并非公法意义上的“国家”(state),而是私法范围内的混杂体。但贝洛(G. von Below)、科伊特根(F. Keutgen)、瓦斯(A. Waas)、迈斯特(A. Meister)等多数学者肯定了中古德意志国家为公法意义上真正的国家。贝洛的阐述代表了当时的主流看法。他认为,“state”意义上的国家意味着一套公权,每个时代都有公权,所以每个时代都存在“state”意义上的国家。当然不同时代的国家有各自的特点,但是国家的性质始终不变。作为“state”意义上的国家,中古时期的王国代表着那个时代的公权,但也确有其特点,这就是封建主义对国家制度的侵蚀。在他看来,西欧封建主义的核心是私人关系侵蚀国家-臣民关系,“私人关系对于国家制度的侵蚀是中古时期的鲜明特点,国家制度的范围变得狭窄”。④同时他又指出,私人关系、私权没有也不可能取代国家-臣民关系和国家制度。他强调不能把王权归结为私法关系,王权与国家是相互覆盖的,王权是国家制度的体现,国王是公共权威。“王权与国家肯定是联系在一起的,国王的所有关系都是国家关系”。⑤ 贝洛认为,“西贝尔-菲克尔争论”的重要意义,就在于如何认识中古德意志国家的历程。其中的主要问题是:怎样解释德意志地方势力逐渐超出甚至支配中央权力?这一结果是统治王朝错误政策的产物还是源于外部因素?德意志地方精神是怎样形成的?地方自主性是古已有之还是历史变迁的结果?这种地方性究竟应当肯定还是否定?这种地方性对于德意志文化发展是否必要?贝洛认为,解答这些问题需要联系德意志中古时代的帝国政治。⑥针对西贝尔对帝国政治的激烈抨击,贝洛指出,德意志地方势力并非帝国政治所制造,地方势力在奥托称帝之前即已存在,奥托称帝也并非是个人意志的产物。他反对用鲜明的价值色彩描绘中古时期的政治形势和斗争,不赞成将教皇、意大利城市和德意志诸侯的态度与行为视作对德意志王权或国家的“背信弃义”。不难看出,贝洛看待德意志国家发展的“民族立场”,已不像西贝尔那般“鲜明”。不过大体来说,贝洛赞同西贝尔的基本观点:帝国政治对于德意志民族和国家的确是灾难,它虽然不是地方势力的“制造者”,却为这些势力的成长提供了空间,从而巩固并壮大了地方主义,削弱了中央权力,阻碍了德意志国家的发展。⑦贝洛指责贵族握有独立司法权,在他看来贵族手中的司法权其实是对王权或国家权利的篡夺,因为它最初来自国王的委托或授权。他认为,正是德意志诸侯势力的坐大和诸侯领地的兴起,造成国家的分裂和中央政府的衰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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