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谈了纪传体中诸多符合真理性认识、合理的因素,因而值得我们今天在构想大型 清史体裁时充分地予以继承和借鉴。但同时,我们又应充分地认识纪传体的时代印记和 体裁缺陷。首先,纪传体的应用基本上与中国封建社会相终始,我们只能吸收其合理的 内核,而不应直接沿用其形式。诚然,司马迁有高度的创造才能和高明的史识,全书体 裁的配合很成功,其本纪的运用也很成功,如《秦始皇本纪》、《项羽本纪》、《高祖 本纪》等篇,既写出历史的大势,又写出帝王的事迹、性格。但另一方面,他所首创的 体裁又恰好是封建等级制的投影,惟妙惟肖地反映出封建社会宝塔形的结构特点。《太 史公自序》说:“二十八宿环北辰,三十毂共一幅”,以此形成天子高高在上,大臣股 肱辅弼、众星拱月的格局。此即设置本纪、世家、列传、表、书体裁结构的指导思想之 一。这是二千年封建社会中一直将纪传体史书奉为“正史”的根本原因。故刘知几评论 “本纪”的作用时,既讲“纪以包举大端”⑨(注:《史通·二体》。),一再强调“以 天子为本纪”,“列天子行事”,统率臣下众庶,显示至尊的意义,称:“盖纪者,纲 纪庶品,网罗万物。考篇目之大者,其莫过于此乎?及司马迁之著《史记》也,又列天 子行事,以本纪名篇。后世因之,守而勿失。”⑩(注:《史通·本纪》。)认为由于本 纪能显示天子至高无上的地位,因而历代遵从而不能变易。浦起龙《史通通释》对刘知 几的意蕴有深刻的体会,故于此篇解释说:“赞其创立纪名,专归天子,至当不易,无 容混冒。”(11)(注:《史通通释》卷二《本纪》,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简言之 ,纪传体的格局,《本纪》的名目和创设的原意,是有浓厚的封建意味的。 其次,纪传体难以写出历史的大势。史书,尤其是大型史书应有主体部分,起总纲作 用。司马迁已经意识到此,他讲撰著《史记》要做到“通古今之变”,“原始察终,见 盛观衰,稽其成败兴坏之理”,即寓涵要写出历史演进的纲领和主线的意思。在纪传体 中,究竟能否反映出史事的纲领、历史演进的大势,则惟有看本纪能担负此一重任与否 。本纪用的是编年体,本身具有的优点是:史事发生的年代先后线索分明;同年并世的 事,有清楚的显示。但编年体的大缺陷是:一事隔越数卷,首尾难稽。有的大事件延续 的时间首尾达十几年,就得分散在十几卷中叙述,切割得很碎,事件发展的线索被掩盖 ,甚至读到后面已对前面相关的记载淡忘。所以有学者说,有的研究者要使用《资治通 鉴》,先找《通鉴纪事本末》来看,把相关的事件和记载弄清楚,然后再去读《通鉴》 ,道理即在于此。故后世的纪传体正史体裁运用舛误芜杂,不可究诘,本纪的记载成为 流水帐式的简单事目,正像章学诚所批评的,“如守科举之程式,不敢稍变;如治胥吏 之簿书,繁不可删。”(12)(注:《文史通义·书教下》。)其中,不但有因设局监修, 恩幸贵臣坐啸画诺,严重地压抑着史馆馆臣的创造性,馆臣之间互相推诿、互相掣肘等 原因,此外,纪传体本身的缺陷也是一项重要原因。 复次,自18世纪以来,许多有识史家已经一再呼吁对纪传体进行改革,我们应该在他 们的基础上继续前进,而不要后退。社会现象越往后越复杂,纪传体的缺陷也就越暴露 。故处在传统史学后期的杰出史学评论家章学诚作出了极精辟的总结,说:“纪传之书 ,类例易求而大势难贯。”(13)(注:《文史通义·史学别录例议》。)类例易求,是指 纪传体将大事、人物活动、典章制度等项,分别归到本纪、列传和志中记载,所以按照 这几个大的门类极易寻找;大势难贯,即一针见血道出纪传体难以反映历史事件的来龙 去脉、历史演进的趋向这一根本性缺陷。章学诚探索史书编撰改革的方向,就是要求写 出“大势”。本纪不能胜任,故要引进纪事本末体来改造它。他说:“史为记事之书, 事万变而不齐,史文屈曲而适如其事,则必因事命篇,不为常例所拘,而后能起讫自如 。”(14)(注:《文史通义·书教下》。)纪事本末体正好具有这种优点,按照事件的起 因、发生、变化、结局记载,显示其来龙去脉。因此,他提出的历史编撰改革的方向便 是:“仍纪传之体而参本末之法”。其指导思想为保留纪传整体上诸体配合、容量广阔 的优点,而糅合纪事本末体的长处,以克服其大势难贯的缺陷。为此,他曾提出过两种 设想:一种是设立包含多种内容、具有多种功能的“传”,可用来记人,用来记事,用 来代替书志;一种是采用“别录”,在全书前面标出一个时代最主要的事件,在每一事 件之下将有关的篇注明。其详见于《书教下》篇和《史学别录例议》篇。但他仍处在探 索阶段,自己认为未达到满意的结果。至20世纪初年,章太炎、梁启超分别探索用一种 新综合体来撰写中国通史,也是朝着章学诚提出的方向继续作出努力。特别是梁启超, 他对史学工作既有理论的建树,又有多方面的成功实践,他对体例很有研究,对纪传体 的优点和弊病都有深刻的认识。因此他在辛亥革命以后态度明确地反对沿用旧的纪传体 来纂修《清史稿》,这一意见是值得我们高度重视的。至现在,时代又前进了八九十年 ,我们今天纂修大型清史若仍旧沿用纪传体,那么我们是前进了呢?抑或是倒退了呢?这 显然是必须郑重考虑的问题。 二、历史编撰应当体现时代精神 我国传统史学体裁多样,各具风采,它们是各个时代的史家根据自己时代的需要创造 出来的。先秦时期主要史书体裁是编年体,与各国最早出现的史书形式相同,这是因为 先民对历史的考察最早是以时间先后为线索。西汉武帝时代司马迁创立纪传体,是以人 物活动作为考察历史的主要视角,同时纪传体具有规模宏伟、包涵丰富的特点。产生这 一新体裁的时代条件,一是由于自战国至秦汉之际的历史变局中,像苏秦、张仪、孙膑 、廉颇等人布衣而跻身将相,刘邦及其手下文武功臣几乎都出身低微,却以其智谋勇力 ,成为西汉开国皇帝和辅弼大臣。人物活动在时代前进中的作用凸显出来,因而成为司 马迁创立纪传体的认识基础;西汉前期处于中国封建社会上升时期,武帝之时国力的强 盛更达到顶点,因而促使司马迁在史书体裁上实现这一气魄宏大的新创造。又一新的史 书体裁典制体通史是在唐代中叶产生的,由具有丰富理财经验的政治家、史学家杜佑创 立,这同样反映出时代的要求。唐代是中国封建社会发展的高峰,中国封建社会的政治 、经济、刑法、礼乐等各种制度,从秦汉创设,至唐代已全面建立和成熟起来,因而有 必要进行系统的研究。又值安史之乱后,唐代社会由繁荣而陷于衰败,这一巨大变局刺 激着人们寻求改革办法,救治社会弊病,因而更有必要探索历代制度沿革,从中总结有 益的经验教训。此即典制体通史在唐中叶创立的时代需要和认识基础。被梁启超称誉为 “与吾侪理想之新史学最为相近,抑也旧史界进化之极轨”(15)(注:《中国历史研究 法》,《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七十三,第20页。)的纪事本末体,是在南宋被袁枢所创 造的,成为传统史学又一重要的史书体裁。这一新的体裁形式代表了以事件为中心的新 视角。袁枢喜读《资治通鉴》,但苦其所载事件线索不清,为逐年记载、分卷隔越所掩 盖,因而创立了纪事本末的新形式,将《通鉴》内容重新编排,将千余年史事提挈为23 9个事目,按事立篇,各具首尾。袁枢的新创造,反映了历史家要求在纷纭复杂的历史 现象中掌握影响最大的主要历史事件,明了其来龙去脉、前因后果的新认识。”此一新 的史书形式被创立之后,立即以其因事立篇、不拘常格、起讫自如、适合表现复杂曲折 的历史事件等突出优点吸引着学者的注意,因而明清两代继作者踵起。时代越往后,历 史现象越复杂,事件也愈加纷繁,以往的以年代为中心,或以人物为中心的史书体裁的 局限更形突出。而随着时代的演进,思想家、史学家的历史认识能力已更提高,他们对 于考察和总结社会盛衰治乱之“理”,和考察事件演进因果之“理”的要求也更加强烈 ,新的史书体裁正是在这种时代需要的推动下创造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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