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0年鸦片战争发生以后,中国社会进入了近代时期。社会环境和学术条件都有了深 刻的变化,历史编撰也敏锐地呈现出新的时代色彩。魏源在鸦片战争发生不久撰成《海 国图志》,以倡导了解外国、学习外国、“师夷之长技以制夷”为撰述宗旨,而在编撰 特点上,则是对传统的书志体大力改造,注入时代需要的新内容。全书以“志”为主体 ,兼用“论”、“图”、“表”互相配合,尤以“论”占有重要地位。由于这些创新的 设制和内容,使《海国图志》名副其实地成为近代爱国主义的先驱名著,成为先进的中 国人向西方学习的起点。魏源之所以能取得这一成就,是因为他对史书所应反映的内容 和它的编撰形式应当随着时代前进有自觉的认识。他有一句名言:“地气天时变,则史 例也变。”(28)(注:《海国图志》卷五《东南洋叙》。)他讲的“史例”,应包括史书 的指导思想、内容和编撰的体裁、体例两个方面。与魏源同时代及继其后的徐继畲、王 韬、黄遵宪等人所撰介绍外国史地的著作,也都在改造典志体以容纳新内容方面各有创造。 至二十世纪初年,章太炎和梁启超对新体裁的探索在近代历史编撰上更加具有重要的 意义。这是因为,第一,至二十世纪初年,中国社会近代化进程已大为加深,尤其是经 过戊戌维新运动以后,中国人向西方学习已达到学术思想的层面,先进的人们在政治观 上已确信西方民主政体远比中国专制政体优越,在哲学观上西方近代进化论已广泛传播 ,社会上各种学会、商会、新式学堂、报纸、书刊等在全国范围内如雨后春笋般出现, 小说界革命、诗界革命、史界革命的声浪此伏彼起,历史学进入到迫切需要以叙述人类 社会进化以取代旧史以帝王将相的行事作为主要内容的崭新时代。在社会状况和思想意 识产生如此巨大而深刻变化的情势下,历史编撰如何反映出新的时代风采,这是十分值 得我们认真总结的新鲜课题。第二,章太炎、梁启超探索的是如何以新体裁撰写通史, 这对我们今天讨论纂修清史的体裁关系更为直接。 二十世纪初年,夏曾佑已出版了《中国古代史》(原名《最新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 撰成至隋统一),他将传统史学中纪事本末体的特点糅合到由国外传来的章节体之中, 同样是对近代历史编纂作出了贡献。章太炎和梁启超计划撰修的是通史,所以他们要探 讨能容纳更加丰富内容的新体裁。章太炎于1900年写作《中国通史略例》(29)(注:《 略例》附在《訄书》第五十九《哀清史》之后,始见于《訄书》手校本 。),明确地采用章学诚的主张,吸收了纪事本末体的特点而对纪传体加以改造。他所 设想的通史由五体构成:(1)表。有帝王表,方舆表,职官表,师相表,文儒表。(2)典 。有种族典,民宅典,浚筑典,工艺典,食货典等,共12篇。(3)记。有周服记,秦帝 记,南胄记,唐藩记,党锢记,革命记,陆交记,海交记,胡寇记,光复记。(4)考纪 。有秦始皇考纪至洪秀全考纪共9篇。(5)别录。有管商萧葛别录,李斯别录,会党别录 ,畴人别录等,共25篇。章氏此一通史创新体裁的设想,是同他当时所具有的进化观念 和爱国思想相一致的。他提出有志于修撰《中国通史》的目的,一是为了“扬榷大端, 令知古今进化之轨”,一是为了“振厉士气,令人观感”。他认为章学诚的主张是“大 势所趋”,自觉地继承,所设想的十篇纪,就是吸取纪事本末体的优点设立的。他说: “又有历代社会各项要件,苦难贯串,则取机仲纪事本末为之作‘记’。”(30)(注: 《章太炎选集·致梁任公信》,1902年8月4日《新民丛报》载《章太炎来简》。)这说 明,章太炎探索体裁的创新,重点要解决的是“历代社会各项要件”如何贯串的问题, 最后确认吸收纪事本末体的优点可以解决。他企图用这十篇“记”来叙述有关“社会兴 废、国力强弱”的重要事件,如秦的统一、唐代藩镇割据等,这样来显示历史演进大势 ,这显然是沿着章学诚思考的方向继续探索,而且较之大有改进。章太炎又很重视用“ 典”记载典章制度的作用,说“有典则人文略备,推迹古近,足以臧往矣。若其振厉士 气,令人观感,不能无待纪传,今为考纪、别录数篇。”(31)(注:《訄书·哀 清史第五十九》附《中国通史略例》,《章太炎全集》(三),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第329页。)可见总体上是对纪传体的发展,发挥其综合的优点。不过,究竟以“记” 还是“典”来概述社会大势,章氏自己并不明确。梁启超在同一时期的探索,与章太炎 颇有异曲同工之妙。梁氏于本世纪初年也酝酿写《中国通史》,后因卷入政治漩涡而搁 置多年,至1918年,他才“屏弃百事,专致力于通史之作”(32)(注:丁文江编《梁启 超年谱长编》,“1918年”条,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现见于《饮冰室合集》 中有关《中国通史》的部分作品,都写成于1920年,有《太古及三代载记》,(内容仅 有《古代传疑章第一》);《春秋载记》六章,末附《春秋年表》;《战国载记》六章 ,末附《战国年表》等。(33)(注:以上各篇均收入《饮冰室合集》专集之四十三至四 十九。)以此与梁启超致陈叔通信中一段话相印证:“所著已成十二万言也(前稿须复改 者颇多),自珍敝帚,每日不知其手舞之足蹈之也。体例实无暇作详书告公,弟自信前 无古人耳。宰平曾以半日读四万言稿两遍,谓不忍释,吾计凡读者或皆如是也。顷颇思 先秦杀青(约端午节可成),即先付印(传志别行,此惟有年表、载记、志略三种。先秦 之部都十一卷,约二十万言也)……”我们可以判定,梁启超自信前无古人的创新体裁 ,就是以载记、年表、志略、传记四者配合而成的综合体。在此体系中,“载记”明显 地是主干部分,其作用是叙述一个时期的主要事件和历史大势。各个时期的“载记”联 接起来,就是从纵的方向论述历史演进的主线,与章太炎的十篇“记”相比较,有可能 叙述得更加系统。其他“年表”、“志略”、“传记”都与“载记”配合,与章太炎的 设想有颇多类似之处,而又明显地前进了一大步。还应指出的是,梁氏设立“载记”, 是对纪事本末体的创造性运用,他能做到这一点,是因为他既看到纪事本末体与近代史 家要求写出历史进化大势距离最近,又能看到其不足而作根本性的改造、提高,故说: “纪事本末体是历史的正宗方法……过去的纪事本末体,其共同的毛病,就是范围太窄 。我们所要的纪事本末体,要重新把每朝种种事实作为集团,搜集资料,研究清楚。” (34)(注:《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九十九,第31页。)梁启超 撰成的《春秋载记》和《战国载记》确实把范围扩大,力求说明这两个重要历史时期事 件之间的联系和历史演进大势,它们所具有的高度史学价值和表述的成功向来受到高度 重视。近代著名史学家张荫麟认为:梁氏的这两部著作,如以质不以量言,非止可媲美 近代中外名家,抑且可以压倒吉朋(1737-1794)、麦可莱(1800-1859)、格林(1837-1 883)和威乐斯(1866-1946)。(35)(注:张荫麟:《跋梁任公别录》。《思想与时代》 第4期,1941年11月。)显然,既洞悉传统史学各种体裁之利弊得失、善于抉择和继承, 又能站在二十世纪初的时代高度,大胆地进行根本性改造和再创造,使之能够容纳和突 出地反映时代所需要的叙述人群进化、因果关系的新内容,就是梁启超在近代历史编撰 学史上取得成功的根本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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