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观传统史学几种主要体裁产生的历史,清楚地显示出:随着社会前进,人类的历史 活动越复杂多样,史学家对如何观察和记载人类历史的认识也更加深刻。因而推动历史 编撰的发展,取得新的突破,使之能容纳更加丰富的内容和提供观察历史的新视角,史 学著作的价值由此得到提高,体现出时代的需要,并具有活跃的生命力。传统史学重视 体裁创新和发展的优良传统是一笔宝贵的思想财富,值得我们自觉地继承。 这里还应指出,我国史学不仅重视在编撰实践上不断创新,而且在编撰理论上能重视 对创新经验加以总结,并提出新的主张以反映时代的需要。这同样是值得我们自觉继承 的优良传统。可以说,最早在司马迁身上已初步有了这种意识,以后刘知几和章学诚更 鲜明地表现出自觉的精神,获得出色的理论成就。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讲设置本 纪、表、书、世家、列传五种体裁的用意,同时强调十二本纪具有“既科条之矣”的作 用,即用十二本纪来记述历代王朝政治盛衰的大事,以此显示全书记载历史之大纲领, 两方面结合起来,既有意识地从多角度反映历史,又让“本纪”起到全书纲领的作用, 构成体裁上的一家之言:这是现存最早的历史学家对体裁运用的论述。唐代刘知几著成 中国第一部史学理论名著《史通》,他对其著述宗旨有精炼的说明:“若《史通》之为 书也,盖伤当时载笔之士,其义不纯。思欲辨其指归,殚其体统。”(16)(注:《史通 ·自序》。)辨其指归,是辨析史家的指导思想是否符合求真、实录、善恶必书的要求 ,表彰直笔,痛斥曲笔;殚其体统,主要是探讨编撰得失,体例、体裁的运用,兼及材 料的搜集应用和叙事方法。他特别提出在长期史学发展中形成编年、纪传二种主要体裁 ,互相角力争先,准确地论述编年体主要优点是时代感强、纪传体主要优点是诸体配合 、包容量大等项利弊,都是通过总结历代史家编撰的经验教训而提出的重要看法,对后 世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刘知几强调对历史编撰的体例、原则必须慎重地确定、严格地遵 循,故云:“夫史之有例,犹国之有法。国无法,则上下靡定;史无例,则是非莫准… …科条一辨,彪炳可观。”(17)(注:《史通·序例》。)这既是对历史编撰演进得失的 总结,也是他本人“三为史臣,再入东观”,参与修史工作的深切体会。他尤其态度鲜 明地主张史书编撰应该适应时代变化和学术的进步而变革,“前史之所未安,后史之所 且革”。(18)(注:《史通·载言》。)又云,“择善而从,何有远近?闻义不徙,是吾 忧也。”他论述由春秋到汉代,事件、人物活动、典章制度更复杂了,从《左传》的编 年体发展到《史记》、《汉书》的纪传体,乃史学演进之必然。“向使丘明世为史官, 皆仿《左传》也,至于前汉之严君平、郑子真,后汉之郭林宗、黄叔度,晁错、董生之 对策,刘向、谷永之上书,斯并衣冠人伦,名驰海内,识洞幽显,言穷军国。或以身隐 位卑,不预朝政;或以文繁事博,难为次序;皆略而不书,斯则可也。必情有所吝,不 加刊削,则汉氏之传百卷,并列于十二纪之中,将悲碎琐多芜,阑单失力者矣。故班固 以知其若此,设纪传以区分,使其历然可观,纲纪有别。”(19)(注:《史通·二体》 。)他及时总结历史编撰上的教训,如批评梁武帝《通史》“芜累尤深,遂令学者宁习 本书,怠观新录”(20)(注:《史通·六家》。);批评王劭修《隋书》,一味追求模仿 《尚书》,徒然掇拾琐言,“可谓画虎不成,反类犬也。”(21)(注:《史通·六家》 。)他讥评中古以降,列传太滥太杂的毛病,更显示出他的勇气和卓识,直言道:“其 间则有生无令闻,死无异迹,用使游谈者靡徵其事,讲习者罕记其名,而虚班史传,妄 占篇目。”(22)(注:《史通·列传》。)并不怕招来谤议,一针见血地指责贞观诸史为 名臣父祖列传,毫无事实根据而滥加溢美,既严重违反信史原则,又乖于列传体例的弊 病。因此,《史通》的著成,突出地体现了中国历史编纂学自觉地总结和创新的传统, 对后世史学的发展影响巨大。 章学诚处在传统史学后期,他之所以在总结历史编撰上能达到更高的境界,是因为他 重视“史义”,即思想、观点的指导作用,重视史家的别识心裁,反对墨守成规,指摘 世代相仍、因袭旧法造成的严重弊病,因而具有更加出色的革新精神。章学诚同样擅长 辨析体例,他以一种可贵的历史分析的眼光,中肯地总结一千多年来历史编撰上的一些 主要经验教训。他认为,司马迁所创立的纪传体,本为三代以后之良法,不愧是著述的 典范。继之《汉书》、《三国志》,都是“各有心裁家学”的上乘之作。降而《晋书》 、《隋书》、《新唐书》等,“虽不出于一手,人并效其能”(23)(注:《文史通义· 书教下》。),所以能够修成有价值的史书。而后来的修史者对体裁、体例却不知根据 需要灵活变通,结果史才、史识、史学都反过来成为史例的奴隶,积弊之极,几乎成为 严重的灾难:“纪传体之最敝者,如宋元之史,人杂体猥,不可究诘,或一事而数见, 或一人而两传,人至千名,卷盈数百”,简直如洪水泛滥之河、淮、洪泽,祸患无穷。 (24)(注:《文史通义·与邵二云论修宋史书》。)章氏辨析体例的又一项重要创见,便 是指出纪传体的缺陷是难以反映历史演进的大势:“盖史至纪传而义例愈精,文章愈实 ,而于事之宗要愈难追求,观者久已患之。”(25)(注:《文史通义·史篇别录例议》 。)他进而认为,为了解决史书记载史事、反映历史大势的需要,探求历史编撰的新途 径,关键就是吸取纪事本末体的优点,将之糅合进纪传体的格局之中,理由是:“夫史 为记事之书,事万变而不齐,史文屈曲而适如其事,则必因事命篇,不为常例所拘,而 后能起讫自如,无一言之或漏而或溢也。”(26)(注:《文史通义·书教下》。)章学诚 能打破表面上两种互不相干的主要史书体裁,主张将它们糅合起来,又能以“史为记事 之书”这一根本任务,和适应事实复杂多变的需要来阐发纪事本末体的长处,这些都是 他为推动历史编撰实现创新所取得的重大成就。章氏是乾嘉时代善于运用哲理思考的出 色学者,他以符合辩证法的观点考察史书体裁在历史长河中的嬗变,看清楚原先优胜的 体裁形式演变到后代会弊病丛生,而有的被认为是陈旧的体裁经过恰当改造之后却会焕 发出新的光彩,获得新的生命力,因而得出“神奇可化臭腐,臭腐亦复化为神奇”(27) (注:《文史通义·与邵二云论修宋史书》。)的哲理性命题。以“史义”为指导,准确 地认识当前历史编撰的弊端所在,通过对体裁、体例深刻的分析,提出符合时代需要的 创新思路,这就是这位以“辨章体例,考镜源流”著称的史学评论家对我们最宝贵的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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