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中国史学,我认为是受德国普鲁士历史语言学派和乾嘉学派的最为重要的影响。近代中国史学名家中,直接受到普鲁士历史语言学派的影响的,如陈寅恪、傅斯年、姚从吾、韩儒林等,都是留德的,他们接受了这个学派的直接的熏陶、培溉,因而他们的治学态度、他们的学风,对我国近代史学当然要产生巨大影响。胡适虽然标榜实验主义,他的历史观有其主观主义的重要方面,但对史料方面,则受乾嘉学派深刻影响,强调史料,强调考据、证据,对近代中国史学有着不可磨灭的影响。普鲁士学派诸家与胡适相结合,实际上也是历史语言学派与乾嘉考据学派的结合,对近代中国史学影响之大,是其他学派无法比拟的。直到解放之前,居于中国史学的主导地位的就是这个系统。综合这一系统的研究方法是: (1)重视资料的考订。这一点和德国历史语言学派是相同的。傅斯年先生筹办中央研究院的历史研究机构,名称为历史语言研究所,这不是偶然的,而是傅先生有意识地引进普鲁士历史语言学派的方法,说明了他受这一学派影响之深。他自己的研究也是走这条路子的。将来有机会再谈。 (2)重视资料及资料的搜集。几位大师都有共同的看法。陈寅恪认为,只有先弄清事实,然后才能在此基础上发议论;史实弄不清,议论一定不正确。胡适则说:“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有五分证据,只可说五分话,有十分证据,才可说十分话。”(注:胡适在《<文史>的引子》,《胡适文集》第十册,第784页。)证据,当然就是搜集的资料了。傅斯年认为,“一分材料出一分货,十分材料出十分货,没有材料便不出货”;凡是能够扩展自己史料范围的,就能够进步;凡是不能够扩展自己史料范围的,就退步;他甚至强调“史学只是史料学”(注:傅斯年:《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傅斯年全集》第四册。)。这一系统的学者重视史料无疑是正确的,因为史料是历史科学的基础,但像傅斯年这样把史学与史料学等量齐观,就失之偏颇了。 (3)重视对史料的考订、辨析。胡适先生曾说:“发明一个字的古义,与发现一颗恒星,都是一大功绩。”(注:胡适:《论国故学(答毛子水)》,《胡适文存》第二册,第327-328页。)当然,这话说得过头了,但他强调史料的辨析也还是对的。 (4)最值得提出的,这个系统的学者极力强调史学的客观性,由于过分强调,就陷入了“客观主义”。他们认为,不论什么主义,都是一种偏见,因而史学不能用任何主义去研究,用任何主义都是以有色的眼镜看客观的历史,都是先入为主的,违反科学的。胡适、傅斯年是公开的不赞成共产主义的。陈寅恪先生,按我看,他不赞成三民主义,但也不赞成共产主义,这从他强调学术上的自由可以了解。 陈寅恪先生认为,中国古代魏晋南北朝和宋朝时期是自由的时代,这种最自由的时代是最适宜于学术发展的。他认为王国维自沉于昆明湖,不是殉某一姓、某一朝,而是在追求自己的理想。(注:陈寅恪:《王静安先生遗书序》,载《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这个理想就是思想自由,故“不自由,毋宁死耳”!主义是禁锢人们头脑,使人们不自由。 政治上学术上搞法西斯主义,限制人们的思想自由,阻碍学术的进步,应当加以反对。从这一点说,陈先生的这个意见有其可取之处,但陈先生的这个见解亦有可商榷之处。拿王国维先生自沉于昆明湖为例,他写《殷先公先王考》一类的文章,当时社会历史条件没有加以干预,对边疆民族的研究,也同样没有任何的干预。那么,王国维先生所追求的学术上的自由又是什么呢?当时客观条件是许可他充分发挥其才智的。按照陈先生的见解,史学要客观,任何主义、思想等都会障蔽人们的头脑的,亦即学术上是不自由的。但是,人不能生活在社会的真空中,因为社会并没有真空。人生到现实世界,不是受这种主义就是受那种主义的影响和支配,不是受这种思想就是受那种思想的影响和支配。这一点人们或者是自觉,或者是不自觉,但在社会现实中是无可避免的。陈先生曾讲,王国维取外来观念以论述《红楼梦》诸方面的问题(注:陈寅恪:《王静安先生遗书序》,载《金明馆丛稿二编》。)。所谓“外来观念”,无非是一种思想、一种见解,与一种主义都同属于意识形态。如果主义或思想是一种先入为主的偏见,那么,外来观念又何尝不是这样?过去金岳霖先生在冯芝生(友兰)先生《中国哲学史》审查报告中,称胡适之的《中国哲学史大纲》的实验主义气味太浓,不如冯芝生先生的书(注:金岳霖:《冯友兰<中国哲学史>审查报告》,冯友兰《中国哲学史》附录,《民国丛书》第二编第一册,上海书店1990年版。)。后来有人为胡适之先生鸣不平,以为胡先生固然是以外国的观念、方法来研究中国古代哲学,冯先生的《中国哲学史》又何尝不是以外国的观念、方法来研究中国古代哲学。即以陈寅恪先生自己来说,同样也受到外国观念的影响,具体地说,受文化史观的影响。以陈先生所坚持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也同样受一种思想、观念的影响。实际上,近代以来,我国到国外留学的学者,都是受到资本主义国家的各种思想观念方面的影响,从积极方面看,其中一些先进的、合乎科学的思维方法,远比中国封建时代的思维方法要高明一些,因而不论是在自然科学方面,还是在人文科学方面,都推动了中国学术的进步和发展。所以,问题的关键在于,接受的思想、观念是否先进、是否正确、是否对中国学术起到积极作用。这谈不上客观不客观的问题,客观主义是没有的。不受某种思想的影响或支配的自由也是没有的。 考据的基本方法:归纳法、演绎法、类推法、比较法、以反证解决史料中的歧说与冲突。参见姚从吾先生“史料解释的方法”(注:《姚从吾先生全集》第一卷《历史方法论》,第37-4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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