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物产的地域特点及其对人们社会生活的影响,这是中国历代史学家所一向注意 的,并从而产生经济区域的看法。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里把汉朝的统治范围分 为四个大的经济区域:山西地区,即关中地区;山东地区,即崤山或华山以东直至沿海 的广大地区;江南地区,即长江以南直至沿海的广大地区;龙门(在今山西省河津县西 北)、碣石(在今河北省昌黎县北)以北地区,即今山西北部至河北北部一线以北直到汉 朝北境的广大地区。司马迁对一些地区的记载,着重于地理条件的状况、生产的状况以 及经济生活的状况和社会风俗的表现、不同地区在这些方面的相异或相同之处。司马迁 的这种思想受到后来许多史学家的重视,并对它加以继承和发展。班固《汉书·地理志 》在详载全国郡县建置、户口多寡后,于其篇末备言各地地理、生产、风俗等状况,比 《史记·货殖列传》所记更加丰富。西晋史学家司马彪称赞说:“《汉书·地理志》记 天下郡县本末,及山川奇异,风俗所由,至矣。”(注:《后汉书·郡国志》一。)杜佑 《通典·州郡典》各篇,亦多特标《风俗》一目,略述各地地理条件及其影响下的当地 经济生活和社会习俗。顾炎武的《天下郡国利病书》,虽是辑录前人论述成编,但顾氏 的经济区域观念亦十分鲜明。经济区域的观念及其在史书上的反映已成为中国史学上的 一个优良传统。 其次,在人口和地理的关系上,中国古代史学家也有一些认识,这可说是人口地理思 想的萌芽。司马迁已经注意到地理条件跟人口分布的关系。他讲关中人口和地理的关系 比较具体:关中之地占当时全国1/3,而人口不超过当时全国3/10。他还注意到有的地 区人民“好稼穑”,有的地区则“业多贾”。(注:以上均见《史记·货殖列传》。)这 些,涉及到对人口分布的密度和人口部门构成的朦胧认识。自《汉书·地理志》以后, 在《二十四史》中,有地志者计16家,或称《地理志》,或称《郡国志》、《州郡志》 、《地形志》。它们或记人口的分布,或记人口的迁徙,都是以人口与地理相结合的情 况着眼的,这是封建社会中劳动力与土地相结合在史书上的反映。 再次,从地理条件看政治上的兴亡得失,是中国古代一些史学家所关切的,也是古代 一些政治家、思想家所关切的。《通志·都邑略·序》可以认为是从地理条件考察“建 邦设都”跟政治关系的佳作,作者郑樵是从全国的地理形势和以往的历史经验出发,对 地理条件与“建邦设都”的关系和政治上兴亡得失的关系作总的考察。他的主要论点是 :(一)在新的历史条件(包括地理条件和政治条件)下,长安、洛阳、建业所谓“三都” 已不是理想的建都所在;(二)北宋建都于汴京是一个历史性的错误,这与“靖康之难” 有直接的关系;(三)南宋建都临安是不妥当的,应参考唐人朱朴之议,移都南阳。明清 之际,顾炎武撰《历代京宅记》,就历代建都之制,备载其城郭宫室、都邑寺观及建置 年月等史实,其总序部分亦多述前人议论,是我国古代第一部辑录都城历史资料的专书 ,有很高的文献价值和理论价值。顾祖禹所著《读史方舆纪要》是一部以地理为基础、 以阐明军事上的成败为主要内容、以总结政治得失为目的的巨著。作者为各地方舆所撰 的序论,最能反映出作者在这方面的造诣和旨趣。人们称赞此书“辨星土则列山川之源 流,详建设则志邑里之新旧,至于明形势以示控制之机宜,纪盛衰以表政事之得失,其 词简,其事核,其文著,其旨长,藏之约而用之博,鉴远洞微,忧深虑广,诚古今之龟 鉴,治平之药石也。有志于用世者,皆不可以无此篇”。(注:《读史方舆纪要》吴兴 祚序。) 除了上述两个不同的理论层面外,中国古代历史理论在深入探索的连续性方面,还表 现在范畴的层面上。在这个层面,我们也可以窥见它在发展上不断提升的境界。如司马 迁论历史形势、历史环境,常用“时”、“势”的概念。如说“不令已失时,立功名于 天下”,(注:《史记·太史公自序》。)指的是“七十列传”中的一些人物;说叔孙通 “制礼进退,与时变化”,(注:《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说公孙弘“行义虽脩,然亦遇时”,(注:《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指的是一个人的经历与“时”的关系。司马迁评论项羽,说他“乘势起陇亩之中”;(注:《史记·项羽本纪》后 论。)又说虞卿“上采‘春秋’,下观时势”,(注:《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这 里说的“势”,都是指历史形势。司马迁还说到“事势”与“势理”,前者是指事物发 展趋势,(注:《史记·田敬仲完世家》后论。)后者指事物发展的法则,(注:《史记 ·太史公自序》。)等等。可见,“时”、“势”及与之相关的概念,是历史撰述中经 常使用的。司马迁以下,撰史者与论史者多有沿用。至柳宗元撰《封建论》,以“势” 驳“圣人之意”,说明“封建”(分封)出现的客观原因;秦废封建而设郡县,是适应了 客观形势的变化。(注:《柳河东集》卷3。)可以认为,柳宗元的《封建论》,全篇都 是在论证“势”在历史发展中的作用,而“势”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这比之于司 马迁说“势”,是更加深刻了。其后宋人曾巩、范祖禹、苏轼等都受到柳宗元《封建论 》的影响并有所阐发。曾巩著《论势》一文,其见解折衷于“用秦法”与“用周制”之 间。(注:见《曾巩集》卷51。)范祖禹称:“三代封国,后世郡县,时也。”(注:《 唐鉴》卷2。)苏轼认为:“圣人不能为时,亦不失时。时非圣人所能为也,能不失时而 已。”(注:《秦废封建》,见《东坡志林》卷5。)这些都丰富了“时”与“势”的内 涵。至明清之际,王夫之对此又有新的发展。他不仅对“势”、“时势”多有论述,( 注:见《读通鉴论·叙论》三、四。)而且进一步提出“势”与“理”的关系,认为“ 理本非一成可执之物,不可得而见也”,“只在势之必然处见理”。(注:《读四书大 全》卷9《孟子·离娄上》。)这无疑是在说,“势”是“理”的表现形式,“理”是“ 势”的内在本质。要之,从司马迁到王夫之,史学家关于“势”的观念经历了漫长而有 意义的发展过程。 以上,从一般理论层面、较高理论层面和范畴概念层面,简要说明中国古代历史理论 之深入探索的连续性的特点。由此可见,中国古代历史理论的形成和发展,是历史的产 物,是群体的创造。它同中华文明的连续性发展是密切相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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