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未尝离事而言理 “未尝离事而言理”,即“事”中有“理”,“理”不离“事”,在阐明事实的基础 上论述道理,这是中国古代历史理论的另一个鲜明特点。 司马迁在回答壶遂提出孔子为何要作《春秋》的问题时说:余闻董生曰:“周道衰废 ,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 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子曰:“我 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 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 ,王道之大者也。(注:《史记·太史公自序》。)司马迁引孔子的话“我欲载之空言, 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意谓发表议论不如写出事实更有说服力,而事实之中 自亦不无道理,故《春秋》一书可以称得上是“王道之大者也”。这个认识,当是促使 司马迁撰写《史记》一书的思想渊源之一。但是,司马迁所处的时代跟孔子所处的时代 毕竟有很大的差别:孔子所处的时代,史学尚在兴起之初,孔子所见前人的重要议论, 主要是《易》、《诗》、《书》等。司马迁所处的时代,史学已有了一定的发展,《左 传》、《国语》及战国诸子的史论,十分丰富,汉初思想家的史论、政论也十分丰富。 由于时代条件的不同,决定了《史记》和《春秋》的差别:第一,《史记》不可能像《 春秋》那样简略;第二,司马迁也不可能像孔子那样微言大义。这就是《史记》之所以 成为既是材料翔实的历史著作,又包含有丰富的历史理论的缘故。司马迁和《史记》的 这种面貌,对中国史学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一般说来,中国古代史家讲历史理论都不脱离讲历史事实。追本溯源,孔子开其端绪 ,又经司马迁加以发展,形成了这种风格。就《史记》来说,从全局看,司马迁所关注 的历史理论问题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而他对这个重大历史理论问题的揭示 ,是通过“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来实现的。(注:《报 任安书》,见《汉书·司马迁传》。)从局部看,司马迁作十表,而于诸表序文中阐述 对历史进程的认识;他作《秦始皇本纪》,而借用贾谊《过秦论》分析秦朝兴亡的历史 原因;他作《平准书》、《货殖列传》,而在相关序文中揭示出经济生活的重要和贫富 悬殊的社会现象,并由此窥见社会历史变动的法则;他作《儒林列传》,而在序文中阐 明了思想文化的重要性,等等。凡此,说明司马迁的历史理论都是在叙述历史事实的基 础上提出来的,而不是他所说的“空言”。其后,班固、荀悦、陈寿、范晔、魏徵、杜 佑、司马光、范祖禹、王夫之、赵翼等人,在历史理论上多有成就,而他们的风格,都 是从司马迁那里继承下来的并各有特色。 唐代史家刘知几认为史论的作用只是“辩疑惑,释凝滞”,(注:《史通·论赞》。) 这就把史论的意义和价值看得过于狭隘了。其实,许多史家对史论的认识是极明确的。 《汉书》的史论,反映了班彪、班固父子的历史观及其与司马迁的异同;范晔《后汉书 》的史论反映了作者的功力和见识,自谓其“有精意深旨”,有些史论“往往不减《过 秦篇》”;(注:《狱中与诸甥侄书》,见《宋书·范晔传》。)唐初众史家撰梁、陈、 齐、周、隋“五代史”时,魏徵撰《隋书》史论和梁、陈、北齐三书总论,表明当时史 家对史论的高度重视;杜佑《通典》史论有多样的形式即包含序、论、说、议、评等和 丰富而深刻的内容,作者对说、议、评还作了清晰的区别和解释,反映了作者的严谨态 度;(注:参见拙文《重读<通典>史论》,收在拙著《杜佑评传》,广西教育出版社,1 996年,第152-166页。)司马光主编《资治通鉴》,其“臣光曰”意在总结历史经验教 训。这些,都表明历代史家对史论的重视,而史论的作用和价值也不仅仅是“辩疑惑, 释凝滞”。同时,还应当看到,史家的史论在社会生活中也产生了越来越大的影响。南 朝萧统编《文选》,其中设“史论”一目,认为史书论赞“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 ,(注:萧统:《文选》序。)有广泛流传的价值。上文论到宋人编纂《文苑英华》,也 设有“史论”一目。这都表明,“史论”作为史书的一部分,确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宋人吴缜论作史的要求,意颇精粹,具有突出的理论色彩,他认为:夫为史之要有三 :一曰事实,二曰褒贬,三曰文采。有是事而作如是书,斯谓事实。因事实而寓惩劝, 斯谓褒贬。事实、褒贬既得矣,必资文采以行之,夫然后成史。至于事得其实矣,而褒 贬、文采则阙焉,虽未能成书,犹不失为史之意。若乃事实未明,而徒以褒贬、文采为 事,则是既不成书,而失又为史之意矣。(注:《新唐书纠谬》序。)“事实”是基础, 而“褒贬”、“文彩”是不可缺少的。所谓“褒贬”,自然离不开史论。这同孟子所说 的事、文、义,(注:《孟子·离娄下》。)同刘知几所说的才、学、识,(注:《旧唐 书·刘子玄传》。)都有相近之处,只是吴缜把这几个方面的关系论述得更明确、更中 肯了。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史论都具有历史理论价值,但历史理论往往包含在史论之中 ,这是不言而喻的。 关于史事同理论的关系,在历史上也曾有不同的认识。朱熹曾这样告诫学生们如何读 书,他说:“看经书与看史书不同:史是皮外事物,没紧要,可以札记问人。若是经书 有疑,这个是切己病痛,如人负病在身,欲斯须忘去而不可得,岂可比之看史,若有疑 ,则记之纸也。”(注:《朱子语类》卷11。)朱熹说史书是“皮外事物,没紧要”,这 话显然不对。元初,胡三省严厉批评类似观念,指出:世之论者率曰:“经以载道,史 以记事,史与经不可同日语也。”夫道无不在,散于事为之间。因事之得失成败,可以 知道之万世无弊,史可少欤!(注:《新注<资治通鉴>》序。)胡三省认为,把经与史对 立起来或完全割裂看待是不对的,而“道”也包含在“事”中,因而要认识“道”,是 不能不重视史书的。在古代史家看来,史书中史论的目的之一,就是借史以明道,而史 家的历史观念是其中重要方面。 值得注意的是,在中国史学上,即便是那些以“论”作为主要特点的著作,也是不脱 离史事而发论的。如虞世南的《帝王略论》,有“略”,有“论”;范祖禹的《唐鉴》 ,也是先说事,后发论;王夫之的《读通鉴论》,是事、论并举,或因事而论,或以论 举事,可谓事、论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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