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前“十七年”中国史学的片断反思(5)
三、“十七年”史学失语之后的学统中断与接轨的异化 对于文革前的“十七年”,史学界存在一个显著而迄今认识不足的现象,即自身学统的中断,而且很可能是一种“自觉”的中断。相当一些学者,甚至包括不那么年轻的学者,对以前的、特别是“十七年”的研究基本采取不看或视而不见的态度。有些年轻人对“十七年”的研究不闻不问,可能因为他们受学时便未曾听老师言及;还有人之所以不屑一顾,则或许认为那本无多少参考价值。可以说,在我们的史学言说中,“十七年”史学整体处于一种失语状态。 个人以为,“十七年”的历史研究确不令人满意,但恐怕也没有那样差。我们现在特别鼓励“创新”,而出新正须温故。无源之水式的创新,往往事倍功半,还未必讨好。学术传统一旦中断,特别是人为的“自觉”中断,学术积累的作用便大为减弱,甚至虽有而亦似无。在这种情形下,不仅失去了“创新”的基础,很多时候也难以认识和理解既往研究与今日论述的关联。今日史学界喜欢提倡“与国际接轨”,却不知好些他们所接之轨,这里几十年前就存在(虽表现形式不甚同)。这样一种“接轨”的异化,至少部分可归因于对“十七年”的史学认识不足,是自身学统中断后出现的诡论性现象。 例如,有些人跟着说什么民族都是构建出来的,中国到近代才有“民族国家”的意识,甚至连黄帝也是近代的构建。这却不是什么新发明,20世纪50年代“五朵金花”之一的所谓“汉民族形成问题”的争论,正是苏联学者提出中国民族形成于19世纪之后所引起的(16)。另一些人又跟风说我们的史学论述无形中受“国家”(state)意识的控制,需要解放。却不知50年代“打破王朝体系”的呼声虽强,然而效果不彰[17]。若史学主流仍是“王朝体系”,则所谓“民族国家”的影响便相对有限,遑论控制。还有些研究近代史的人颇追随什么“在中国发现历史”这一取向[18],殊不知侧重本土恰是几十年来中国近代史研究的主流倾向。 这些西方人根据他们的国情学情提出的研究取向,对我们的研究当然有启发和帮助,但也要在了解彼此学情的基础上,才谈得上借鉴。且这些引进的取向之间,还隐伏着逻辑上的冲突——假如“民族国家”迟至近代才形成,怎么会几乎是刹那间就“控制”了我们的史学论述?如果我们的史学论述隐受“国家意识”的控制,为什么学者偏不研究“在中国的历史”,还要等他人来引导我们去“发现”?难道越受“国家意识”控制反越想了解“不在中国的历史”?虽可能是不同的人接不同的轨,所以就个体言或不觉有什么抵触;但若结合起来看,逻辑上的冲突便立刻显现出来了。 这些现象提示出,我们一些学者大概习惯了眼光对准前沿,向前看久了,或许就忘记了后面的历史,即使不过是近几十年的历史。我这里说的,还是所谓“50后”、“60后”的学者,他们中一些人对其出生时代的史学发展,已所知不多;若是“70后”、“80后”的学者,对文革前“十七年”的史学状况,恐怕连模糊的印象也没多少。 史学研究者而不熟悉史学发展本身,是略有些讽刺意味的;颇类有些学校的师生不知什么是“学术史”,往往把这一词汇放在论文的序论之中。但这个责任不在他们,而在我们的史学史和学术史研究者——治学术史的,至少应该让其他人知道“学术史”是什么;治史学史的,就需要让他人了解史学的发展。关于近代史研究中侧重本土的传统,我已有一些具体的讨论,下面仅简单提及。而“打破王朝体系”和“汉民族形成问题”,则进行稍多的申论。 熟悉中国马克思主义近代史研究的人都知道“两个过程”和“三大高潮”的提法,将两个取向作一对比,即可看出“三大高潮”说淡化处理了19世纪三个重大涉外事件——鸦片战争、中法战争和甲午中日战争,实际确立了本土倾向(不一定是有意的)。从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内在理路看,针对近代中国社会“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基本定性,“三大高潮”显然更多呼应了“半封建”的一面,而较少涉及“半殖民地”因素(仅相对而言)。颇具诡论意味的是,在具体研究中,城市和沿海区域实际受到更多的关注,而内地,特别是乡村,却始终是相对薄弱的环节。其结果,在很大程度上形成一个在“半封建”框架里探索“半殖民地”因素的奇特现象(17)。 “打破王朝体系”的努力与“五朵金花”中的农民战争直接相关,曾引起强烈的反弹(18)。具体的讨论这里无意展开,那时此问题与人民群众应当是历史的主人一类考虑相关联,明显受到意识形态的影响(主张打破者思想相当解放,曾提出以农民起义为中心划分历史时期的所谓“二黄分期法”,即以黄巾起义和黄巢起义为标志把中国古代史区分为早、中、晚三阶段)[19]。但它还牵涉到一个更长远的重要思虑,即从清末已开始讨论的问题:究竟是撰写国家人民的通史,还是以帝王为中心的朝代历史?这多少是西方近代国家观念引进的后果,梁启超所谓中国旧史“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国家”(故二十四史皆家谱),就是一个很有代表性的言说[20]。 许之衡在1905年说,“断代者,徒为君主易姓之符号,是朝史而非国史”,故“今后之作史,必不当断代而不嫌断世(如上古、中古、近古之类),藉以考民族变迁之迹焉。史公固知其意,故《史记》不断代”[21]。他关于“国史”和“朝史”的区分,明显可见“民族国家”新观念的影响(而其竟从此角度代司马迁立言,尤有意思)。后来也有不少史家继承了“断世”而不“断代”的取向,前引“二黄分期法”的三阶段划分,便依稀可见清末三段论的影子,不过是以农民起义为分界点而已。然而,王朝体系到50年代仍须“打破”,反证出此前否定以王朝为基础的“断代”并不成功(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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