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学诚所面对的还有历史编纂学上的一个新问题:南宋以后,纪事本末体史书接踵出现。继袁枢撰成《通鉴纪事本末》,依据《通鉴》原书的内容,变编年体为纪事本末体,取得了成功之后,南宋即有章冲《春秋左氏传事类始末》、杨仲良《南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此书据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改编而成)。明有陈邦瞻撰成《宋史纪事本末》、《元史纪事本末》二书。清初有马辅《左传事纬》,高士奇《左传纪事本末》。尤其是有谷应泰著成《明史纪事本末》,成书在官修《明史》之前,不依靠抄辑正史,而是独立搜集史料而著成,价值更高。对这一新的史学现象如何看待?对其特点如何评价?如何预见其对历史编纂未来发展之影响?都需要给以回答。 (二)对当时严重阻碍史学发展的突出问题,各自进行大力针砭 刘知幾“三为史臣,再入东观”,他提倡“独得之学”、精于史学、对如何修史是很有见解的史学家,在奉诏预修国史,以及中宗朝奉敕撰修《则天实录》过程中,他极想贯彻自己的修史主张。“凡所著述,尝欲行其旧议。而当时同作诸士及监修贵臣,每与其凿枘相违,龃龉难入。故其所载削,皆与俗浮沉。虽自谓依违苟从,然犹大为史官所嫉。”② 所以,如何在设馆修史制度上,能保证撰成“信史”?如何纠正贵臣乱加干预、修史者无可适从的现状?如何尊重修史者的职责,写出符合历史真实的记载?就成为事关重大的问题。刘知幾最可贵之处,是不放弃原则,勇于铮铮陈言。知幾因有史材,被任命为史官,但因“介直自守,累岁不迁”。③ 他致书萧至忠,批评监修制度种种弊病,要求辞去史职。“至忠得书大惭,无以酬答,又惜其才,不许解史任。而宗楚客等则对之嫉仇。”④ 后萧、宗等获罪伏诛,知幾乃获免于难。 刘知幾不仅责任心极强,自己期望极高,而且才华出众。《新唐书》本传云:“子玄善持论,辩据明锐,视诸儒皆出其下,朝有论议辄豫。”预修《武后实录》,有所改正,而武三思等不听。“自以为见用于时而志不遂,乃著《史通》内外四十九篇,讥评今古。”不仅发挥修史主张,而且是自己几十年深刻思考政治、社会问题的结晶,提出独特见解,表达各种批评意见,“而此书多讥往哲,喜述前非。获罪于时,固其宜矣。”因此《自叙》篇讲得十分沉痛,结尾言,此书能否像扬雄《太玄》一样在后世遇到张衡这样的知音,无法知晓。“此予所以抚卷涟洏,泪尽而继之以血也。” 章氏则生活在朴学盛行的时代。“朴学”即质朴之学,与义理之学相对举。专门从事考证,只重视搜集史料、文字训诂。梁启超言:“家家许、郑,人人贾、马。”只重视严密的考证方法,故言:“清代学派之运动,乃‘研究法的运动’,非‘主义的运动’。”⑤ 视考证学为学问的最高境界,甚至是学问之全部。故又言:“吾乃知时代思潮之为物,当运动热度最高时,可以举全社会各部分之人人,悉参加于此运动;其在中国,则晚明之心学,盛清之考证,皆其例也。”⑥ 又言:如有探求义理者,则拱手而相谢。表面谦虚实则排拒、轻视。章学诚对此风靡于世的考证之学,有独特的看法。他对二千年学术的演变、利弊、得失,有精辟的见解。他本人不善考据,对此并不加掩饰;他承认考证学的价值与贡献,但他同时看到醉心考证将会造成的严重弊病:沉溺于烦琐问题的考证,而忘记学术的大体,放弃了理论思考,迷失“学术经世”的方向。所以他主张“别识心裁”,倡导“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章学诚自35岁起著《文史通义》,直至去世,大力针砭考据学末流的严重弊病,以“挽救风气”为己任。在致钱大听信中,讲他所受到的世俗之士反对的压力,比刑狱的威胁还厉害。又说:“韩退之《报张司业书》谓:‘释、老之学,王公贵人方且崇奉,吾岂敢昌言排之?’乃知《原道》诸篇,当日未尝昭揭众目。……惟……著书为后世计,而今人著书欲以表禄于时。此愚见之所不识也。若夫天壤之大,岂绝知音?针芥之投,宁无暗合?则固探怀而出,何所秘焉?”⑦ 他被目为“怪物”、“异类”,但毫不气馁。此信表白其“逆时趋而持风气”坚定志向,并热望得到钱的支持。然而可惜的是,章学诚的热情恳切的信似乎并未得到钱氏的回音,我们从钱大昕的文集中并未见到复信。 他相信后世一定能够认识《文史通义》思想深刻、旨在救世的价值:“百年之后,有能许《通义》文辞与老杜歌诗同其沉郁。”⑧ 表示出高度的自信,其感情恰同刘知幾一样深沉。《文史通义》同为心血的结晶,其命名为《文史通义》,即表明论述的范围超出史学,不但要考察历史编纂学的演变,而且要从哲理高度探索客观历史的规律性,要贯通研究整个学术的变迁,以及剖析当今学术风气的利病得失。 (三)二者都包括哲理层面的深刻思考,而论述重点有不同 “历史学家都是哲学家。”史学评论家,如刘、章,更是哲学家无疑。刘、章对哲学的探讨就是对经学的评论。在封建时代,经学是政治指导思想和学术指导思想,对经学有无独创性见解,决定史学理论能否超越前人,有所创新;况且,经典中之《尚书》、《春秋》,还有《左传》、《公羊传》,就是史书。故《史通》、《文史通义》中有关经学的命题和论述,关系重要。 唐代经学是义疏之学,用朝廷敕修的注疏来统一对经典的理解。贞观十六年(642)编成《五经正义》,高宗永徽四年(653)颁行。此有统一儒家内部对经典理解、结束宗派纷争的意义,又造成刻板理解,科举考试必须拘守传注解释,不能有自己的解释,更不能怀疑和提出异说,这是对思想界的严重束缚,也不利于在撰史中依独断之见、写出信史。故刘知幾勇敢地提出怀疑,写了《疑古》、《惑经》。不受经注的束缚,表现了勇于追求真理的可贵精神。 清代,经过批判理学空谈误国之后,顾炎武等提倡“实学”,一要经世致用,一要回归到儒家经典的理解。故顾氏言:“古今安得有所谓理学者?经学即理学也。自有舍经学以言理学者,而后邪说以起。”他揭起“经学即理学”的旗帜,要求回归到儒家经典去寻找对“道”的理解。乾嘉时期因考证学盛行,理论思维有所欠缺。乾嘉时期有两个重要的哲学家,一是戴震,一是章学诚。章学诚写了《易教》、《书教》、《原道》等名篇,作了深刻探讨。较之顾炎武,及同时代的戴震,向前推进了一大步。梁启超见识极敏锐,评价他“实为乾嘉后思想解放之源泉”。又称《文史通义》中的卓越见识“不可悉数,实为晚清学者开拓心胸,非直史家之杰而已。”⑨ 冯友兰所著《中国哲学史新编》对章氏未专门论述,应是一个缺陷。侯外庐所著《中国思想通史》第五卷,对章学诚哲学思想作了论述,有些见解颇为深刻。不过,章氏精辟的观点可以发掘和再认识的地方还有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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