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史家三长”论 《旧唐书》本传载有刘知幾回答监修国史郑惟忠所言:“史才须有三长,世无其人,故史才少也。三长谓才也、学也、识也。夫有学而无才,亦犹有良田百顷、黄金满籯,而使愚者营生,终不能致于货殖者矣。如有才而无学,亦犹思兼匠石、巧若公输,而家无楩柟斧斤,终不果成其宫室者矣。犹须好是正直,善恶必书,使骄主贼臣所以知惧。此则为虎傅翼,善无可加,所向无敌者矣。”《史通》各篇中对史家必须具才、学、识三长的理论有深刻的阐发。 刘氏最重“史识”,他主张历史进化的观点,认为:“世异则事异,事异则治异。必以先王之道持今世之人,此韩子所以著《五蠹》之篇,称宋人有守株之说也。”(13) 又认为今不一定不如古,古也可以不如今,并举出汉代贾谊之史论,晁错、李固之对策,刘向、谷永之上疏,蜀汉诸葛亮之《出师表》等,“此皆言成轨则,为世龟镜,求诸历代,往往而有。苟书之竹帛,持以不刊,则其文可与三代同风,其事可与五经并列,古犹今也,何远近之有”?(14) 他严厉批评治学只限于“治章句,通训释”。(15) 他主张读书应有“兼善”的眼光和态度,贵在提出独到见解,反对作“藏书之箱箧”,故说:“夫自古学者,谈称多矣。精于《公羊》者,尤憎《左氏》;习于太史者,偏嫉孟坚。夫能以彼所长而攻此所短,持此之是而述彼之非,兼善者鲜矣。观世之学者,或耽于一经,或专精一史。读《春秋》者,则不知宗周既殒,而人有六雄;论《史》、《汉》者,则不悟刘氏云亡,而地分三国。……假有学穷千载,书总五车,见良直而不觉其善,逢抵牾而不知其失,葛洪所谓藏书之箱箧,五经之主人。而夫子有云:虽多亦安用为?其斯之谓也。”(16) 对于史学的社会功能尤作了精辟的论述:“用使后之学者,坐彼囊箧,而神交万古,不出户廷,而穷览千载,见贤而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若乃《春秋》成而逆子惧,南史至而贼臣书,其记事载言者则如彼,其劝善惩恶者又如此。由斯而言,则史之为用,其利甚博,乃生人之急务,为国家之要道。有国有家者,其可缺之哉!”(17) 刘知幾论“史学”,应包括三项意思,一是史家必须具有渊博的学识,二是要掌握丰富的史料,三是对史料要善于鉴别、采择。他强调必须广搜博采丰富的史料,才有可能修撰成有价值的史著:“盖珍裘以众腋成温,广厦以群材合构。自古探穴藏山之士,怀铅握椠之客,何尝不征求异说,采摭群言,然后能成一家,传诸不朽!观夫丘明受经立传,广包诸国,盖当时有《周志》、《晋乘》、《郑书》、《楚杌》等篇,遂乃聚而编之,混成一录。向使专凭鲁策,独询孔氏,何以能殚见洽闻若斯之博也?”(18) 同时他又十分重视对史料必须严格研核,鉴别真伪:“盖精五经者,讨群儒之别义;练三史者,征诸子之异闻;加以探赜索隐,然后辨其纰缪。如向之诸史所载则不然。何者?其叙事也,唯记一途,直论一理,而矛盾自显,表理相乖;非复牴牾,直成狂惑者尔!寻兹失所起,良由作者情多忽略,识惟愚滞,或采彼流言,不加诠择;或传诸缪说,即从编次。用使真伪混淆,是非参错。……夫书彼竹帛,事非容易,凡为国史,可不慎诸?”(19) 刘氏对以杂史、笔记采入史著持审慎态度,对于《晋书》好采异说曾有严格的批评,称其“务多为美,聚博为功”,是将前代史家干宝、王隐等人所弃之“粪除”、“秕糠”都收罗了,因而“见嗤于君子”。而同时,他在《杂述》中以专篇论述杂说笔记具有“自成一家”、“能与正史参加”的价值,详细地将之区分为偏记、小录、逸事、琐言、郡书、家史、别传、杂记、地理书、都邑簿十类,共举出四十种著作,详细讨论它们的性质和价值上的得失,说:“大抵偏记小录之书,皆记即日当时之事,求诸国史,最为实录。然皆言多鄙朴,事罕圆备,终不能成其不刊,永播来叶,徒为后生作者削稿之资焉。”最后,发挥孔子“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的遗训,归结到“学者博闻,盖在择之而已”。(20) 刘氏的论述,打破正史独尊的观点,对各种杂史的价值和缺陷在理论上予以总结,成为古代史料学的重要文献。 刘氏论“史才”,主要应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强调文字表述对于著史的重要性,“史之为务,必借于文”,而历史叙事的要求,在于“尚简”,“叙事之工者,以简要为主”。(21) 二是辨“文才”与“史才”的不同,在《叙事》、《覈才》等篇中,力诫“虚加练饰,轻事雕彩”,“撰彼口语,同诸笔文,斯皆以元瑜(阮瑀)、孔璋(陈琳)之才,而处丘明、子长之任”。总之,刘知幾的“史家三长”论,是古代史学理论的光辉成果,对于后世学者产生极其深远的影响,直至今日仍然有重要的启迪意义。 《史通》陈义甚高,确定了远大的目标,深刻地反映出刘知幾本人才气横溢,又怀抱强烈的使命感、责任感。他极希望在中国史学以往成就的基础上,一代又一代写出成功的史著,出现一批又一批才、学、识兼具的良史,形成体例严密、方法精良的修史范式,特别是保证撰成真实的历史,反对曲笔讳饰,标准定得高,批评的尺度把握得严,真是用心良苦!在《叙事》篇中,论述“夫国史之美者,以叙事为工,而叙事之工者,以简要为主”,“文约而事丰,此述作之尤美者”,又提出“尚简”、“用晦”的界说,其精神、原则、要求无疑都是正确的,但举例太严。如称《汉书·张苍传》中“年老,口中无齿”句,“夫此六文成句,而三字妄加”,应省去“年”及“口中”,实在未见必要。然则,对其高尚的出发点和严格的尺度,应有同情和了解。因为他是针对魏晋以降史书芜蔓太甚的现实,所以某些议论有些矫枉过正,因为不过正,不能矫枉。浦起龙说:“论古考言,贵设身处地。”(22) 又说:“子玄是书,尽意洗伐,特顾令著作之庭,净无尘点耳。”(23) 可谓知言。 对于《史通》史学批评的局限性,我们也应有恰当的说明。除上文已提及的外,又如书中指责《公羊》、《谷梁》二传“记言载事,失彼菁华;寻源讨本,取诸胸臆。夫自我作故,无所准绳,故理甚迂僻,言多鄙野,比诸《左氏》,不可同年”,“《公》、《谷》作传,重述经文,无所发明,依违而已”。(24) 又极诋魏收,称其“性憎胜己,喜念旧恶”,“迁怒所至,毁及高曾”,“由是世薄其书,号为‘秽史’”。(25) 而未能细考《公羊》、《谷梁》、《魏书》三书之价值,所言失于片面、偏激。《五行志错误》、《五行志杂驳》两篇,对《汉书·五行志》的批评,既有中肯之见,但也有指责不当之处。(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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