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埃德夫(Edfu)附近发现的公元前2世纪后期一个当地家族墓地,提供了一幅关于“双面胶”阶层的直观插图。每位墓主人都有两块墓碑:一块用象形文字按照埃及墓志传统镌刻着祷文套语和墓主人的自传;另一块刻写的是希腊哀歌体墓志铭。两种碑铭内容各自独立,并非对译。(40)两块形制各异的墓碑无疑面向前来墓地的不同生者。像在生前一样,墓主人依然操控着文化选择:来访者肯定是两块墓碑、两类风格都看到了,即便只能读懂其一,但两种文化同处一片空间的景象不会没有给他留下印象,他也不会不联想到墓主人生前曾在两个族群世界中均获成功。墓主人肯定也料想到另一种更好的际遇:在他墓前驻足的是一个和他一样的“双面胶”。在路遇知音和生死对话的时刻,往返跨步于族群边界两侧的“认同舞蹈”再次跳起来。借助精心安排的墓地文化景观,墓主人在另一个世界继续扮演着族群-文化“双面胶”的角色。 四、地中海东岸的三个人 埃德夫墓地的生死对话是双语的。从地中海的东边,我们也听到一段类似的生死对话,对话中使用三种语言。公元前1世纪来自伽达拉(Gadara)的诗人麦莱阿格罗斯(Meleagros)在给自己撰写的一篇虚拟墓志铭中向过路人打招呼说: 朋友啊,你要静静地走啊,因为这位老者长眠在一群虔诚的人当中,他睡着了,在他本该睡去的时刻。 他是优克拉泰斯之子麦莱阿格罗斯,他让流着甜蜜眼泪的小爱神和缪斯们与快乐的美惠女神们相联合。 神的孩子推罗和伽达拉的神圣土地把他养育成人;麦罗派斯人的可爱的科斯为他养老送终。 不过,如果你是叙利亚人,我就跟你说Salam(“你好”);如果你原来竟是个腓尼基人, 我就说Naidios(“你好”);如果你是个希腊人,我就说Khaire(“你好”)。请你也用同样的语言跟我说。(41) 在塞琉古王国内,也许没有哪个地方能够像叙利亚和腓尼基希腊化程度那样深,那里簇拥着一系列希腊式城市,大批上层人士采用希腊名字。伽达拉和推罗(Tyros)就是诸多希腊式城市中的两座。(42)麦莱阿格罗斯的父亲有希腊名字Eukrates,这意味着这个家庭的希腊化甚至在麦莱阿格罗斯之前就已经开始。要不是诗人自己强调其当地血统,我们可能真以为他是一个希腊殖民者家庭的后代。 父为优克拉泰斯,生于伽达拉,长于推罗,终老于科斯(Kos),这是麦莱阿格罗斯再三述说的履历,也见于另外两篇虚拟墓志铭(Anthologia Graeca,7.417,418)。在这两篇中,他以同样饱含感情的笔触写道:“我的第一祖国是著名的伽达拉城”(7.418.1),“祖国伽达拉生了我,她是坐落在亚述人当中的阿提卡”(7.417.1-2);“推罗岛是我的乳母”(7.417.1),“神圣的推罗接纳了我,把我养育成人”(7.418.2)。其多重认同显而易见。他自豪于伽达拉拥有的希腊文化,把她与雅典相比,但这个雅典毕竟是“亚述人”即叙利亚人的雅典。他为自己的叙利亚血统感到骄傲:“如果我是叙利亚人,这有什么奇怪的呢?朋友啊,我们都居住于一个祖国,一个世界;同一个混沌生出了一切终有一死的生灵。”(7.417.5-6)这样的诗句,很难说不是源于他在一个多族群、多文化、多语言世界中的生活经验。他有个情敌是犹太人(5.160)。他在想象的坟墓中等待着操不同语言的访客。希腊语是强势的官方语言,但他第一和第二祖国的母语--阿拉米语和腓尼基语这两种闪米特语言依然保持着生命力。他与不同的路人用不同的语言交谈,也暴露了他的“多面人”面目。在他身上,叙利亚认同、腓尼基认同和希腊认同似乎全都不可缺少。 对于麦莱阿格罗斯来说,希腊认同虽然重要,但最多也只停留在文化意义上即文化认同。在族群方面,他没有将自己定义为希腊人。大约一个世纪后,他的一个希腊化女同乡则被描述为“希腊人”。《新约·马可福音》7.24-26讲道,耶稣到达推罗边境时,有一个妇女请求他驱除附着于她女儿身上的污鬼,“这个妇女是一个希腊人,在血统上是一个叙利亚腓尼基人。”在这里,“叙利亚腓尼基人”无疑具有种族或族群意义。“希腊人”看似属于一个与之相区别的归类范畴,从文化意义上理解它肯定没有问题,但它仅具有文化意义而不属于族群范畴吗? 马克斯·韦伯将主观认定的共同血缘作为界定族群的最终标准。(43)按此定义,此处的“希腊人”就算不上“族群”称谓。但不要忘记,族群之所以存在,除了自我意识维系的因素外,经常也是一种族群互指的结果,他人的指涉也会对认同产生影响。从自身来讲,一个族群的自我建构未必总是依靠共同血缘的信念。宣称某些希腊人由蛮族人演变而来的说法在古典文献中并不少见。选择文化作为界定族群的标准对于希腊化时代的人们来说也不是不可能的。《马可福音》关于具有叙利亚腓尼基血统的希腊人的提法,事实上与具有雅典血统的希腊人的说法一致或趋同。因此,这里的“希腊人”一称也具有族群意义。遗憾的是,我们不知道关于这位妇女族性的描述是否来自她本人的陈述,不过这至少能够代表她所处社会中的他人指涉或福音作者的看法。 其实,早有腓尼基人尝试从血缘角度与希腊建立联系。在公元前3世纪晚期的一次奈美亚运动会上,西顿的“苏菲特”(suffet)狄奥提摩斯(Diotimos)夺得赛车冠军。西顿官方授予他殊荣,为他树立雕像,雕像底座镌刻着一首赞颂他的哀歌体碑铭诗: 当所有的竞赛者在阿尔戈斯谷地 从战车上驱赶快马投入比赛的时刻, 狄奥提摩斯啊,佛罗尼斯的人民授予你美好的荣誉, 你戴上了永远值得铭记的花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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