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古代文献数次提到斯巴达人与犹太人的亲缘关系。《马卡比一书》收录了斯巴达和犹太人之间的三封书信。按书中所讲,约公元前143年,犹大·马卡比的兄弟兼继承者约拿单遣使至罗马、斯巴达等地以重申同盟关系(12.1-4)。紧随这段先后附有约拿单致斯巴达的信和斯巴达国王阿雷奥斯致犹太大祭司奥尼亚斯的信。前一封信提到了后一封信,并说其中谈到斯巴达人与犹太人的兄弟关系以及同盟和友谊(12.6-18)。书中后面又讲道,约拿单遇害后其兄弟西门继任大祭司时,斯巴达又致书于他,以重申以前缔结的同盟和友好关系。这封信在耶路撒冷的公民大会上被公布,信中将犹太人称为“兄弟”,还谈到斯巴达隆重接待了犹太使节(14.20-23)。约瑟福斯也抄录了阿雷奥斯书信和约拿单书信,不过信文措词颇有差异,且多出某些内容,包括提到前一封信的信使是戴摩泰莱斯(Demoteles)。(47)《马卡比二书》5.9也讲道,犹太前大祭司雅宋逃亡到斯巴达寻求避难是由于和斯巴达人的亲缘关系。 看似言之凿凿,互有印证,却不乏疑点,这三次书信往来自然持续激发着众多学者的研究兴趣。(48)其中有对记载全盘信以为真者;(49)也有不少人持怀疑和否定态度。例如有人怀疑三封信均不可信,(50)有人相信斯巴达致书西门为真而另两封信为伪,(51)还有人只同意阿雷奥斯书信不可信而接受另两封信的真实性。(52)最能证明阿雷奥斯书信可疑的证据来自信文本身,它表现出了典型的闪米特风格。乔纳森·A.戈尔兹坦辨析了抄本讹误后认为,这封信开头的问候语本应作,而将收信人的名字放在句首是阿拉米语的词序和格式。收信人的称号是阿拉米语“kādǎnā rabbā”的直译,希腊语“大祭司”应作。问候用语是对阿拉米语习惯用语“l ”的直译,意即“关于你们的平安”。(53)另有学者指出,询问某人“平安”是《圣经》的常见用语。“你们的畜群和财产是我们的,我们这些东西也是你们的”也属《圣经》风格用语。(54)约瑟福斯所记信文中多出来的斯巴达信使的名字及相关描述,也被指认系从色诺芬《希腊史》(7.1.32,39)里借用而来。(55) 不过,戈尔兹坦却相信此信为真,是斯巴达国王阿雷奥斯一世通过阿拉米语书吏写给犹太大祭司奥尼亚斯二世的,目的是招揽犹太人到斯巴达定居,给他们提供份地、农奴劳动力和牲畜(他对信中的“牲畜和财产”做如是解),以充实萎缩的斯巴达公民阶层,补充短缺的兵源,而犹太人是出名的战士。他又重提前人的一种理论,即认为阿雷奥斯一世很可能曾接触到阿布戴拉(Abdera)的海卡泰奥斯(Hekataios)关于埃及的历史著作。该书今已失佚,但有残篇提到犹太人出埃及时,达那奥斯和卡德摩斯也被逐出埃及前往希腊(FGrH 264,fr.6),而达那奥斯是斯巴达王室的祖先。将这些神话合并便可创造出犹太人和斯巴达人共祖的神话。(56)戈尔兹坦还将达那奥斯的名字“Danaos”与圣经中亚伯拉罕和基土拉的后代底但的名字“Dedan”联系起来。(57) 这番神话生成的推测看起来颇有道理,但戈尔兹坦提出的阿雷奥斯一世想吸引犹太人到斯巴达落户的计划却值得怀疑。公元前3世纪的斯巴达的确面临着公民极度缩减的社会危机。成年男性公民在公元前370年约为1000人,到公元前244年减至700人。但公民集体萎缩是由土地和财富集中在少数人手中造成的,并非缘于人口不足。(58)如果阿雷奥斯一世推行戈尔兹坦所推测的计划,那么新来的犹太移民不仅无地可分,而且会加剧原本紧张的阶级关系。之后阿吉斯四世等国王的改革都是通过废除债务和重分土地,吸纳次等民、边民甚至黑劳士来充实公民集体的,可见斯巴达的兵力短缺问题完全可以内部消化。而改革遭到寡头派抵制也表明,斯巴达富人肯定不愿意外来移民分割自己的土地和财产。此外,希腊语是当时的国际性语言。纵使如戈尔兹坦所言,某些希腊语国家可能会用阿拉米语书吏,但对具有良好希腊语能力的犹太官方,斯巴达似乎不必多此一举。阿拉米语风本身就意味着阿雷奥斯书信及其中的神话更可能系犹太人伪造。 正如摩西·哈达斯所言,在希腊化时代,往往不是希腊人而是非希腊人喜欢宣称希腊人和非希腊人之间的亲缘关系。(59)而且,非希腊人所宣讲的这种神话通常都来自或派生于希腊神话传统,虽然不乏本土神话素材嫁接其中。例如,腓尼基人直接援引卡德摩斯神话与希腊人攀亲,罗马人奉特洛伊逃亡者为祖先。斯巴达人与犹太人同属亚伯拉罕后代的神话显然不符合这一常态,其编造秉承的是圣经神话传统,这不免令我们质疑该神话和“兄弟”称谓是否真正用于两国关系。 《马卡比二书》5.9讲道,雅宋在公元前168/7年因亲缘关系而渡海前往斯巴达寻求避难。人们通常认为,这段记载暗示雅宋向斯巴达人提起了与之同宗的神话,这表明该神话此时已存在。不过,卡尔顿斯指出,“亲缘关系”还有可能是事件报道者即库莱奈的雅宋给出的理由。《马卡比二书》即是依据这位雅宋(不同于大祭司雅宋)的著作写成的(2.19-31)。卡尔顿斯以年代同期为依据,断定应是阿雷奥斯一世(前309/8-前265)致书奥尼亚斯一世(其父亲为亚历山大的同时代人)。他继而推测共祖神话是在公元前3世纪由犹太护教者编造出来的。(60)但如果此信系伪造,也就无法要求伪造者顾及年代的准确性。 莫米利亚诺认为,伪造者并不知道阿雷奥斯一世的年代,阿雷奥斯书信和约拿单书信为同一人伪造,后一封信相当于对前一封信的回复。由于阿雷奥斯一世曾积极介入希腊化世界政治,是希腊之外尽人皆知的唯一一位斯巴达国王。书信伪造者选择他作为写信人,是想用一种令犹太人满意的方式为他们与斯巴达人的亲缘关系提供文件证据。同时,他提出只有将信中的奥尼亚斯断定为奥尼亚斯三世(稍早于公元前170年),而非奥尼亚斯一世,约拿单书信里的这句托辞“因此在这些战争中我们不想麻烦你们及其他的同盟者和朋友”(Makkabaion A,12.14)才讲得通。(61) 如果正如莫米利亚诺所言,这是一封想象中的阿雷奥斯一世写给奥尼亚斯三世的年代错位的书信,而且约拿单书信属于其回信的话,那么信中斯巴达人和犹太人共祖神话被编造的时间就不会早于约拿单时代(前161-前142)。《马卡比一书》中也不见犹大与斯巴达往来的记载。该书末尾提及约翰的事迹载于他担任大祭司期间的日志之中,采用的是《列王纪》里概括逝世君王业绩的写作程式(如《列王纪下》20.20),仿佛作者著书时代约翰已离世。书中8.1-16部分盛赞了罗马,这意味着该书写作不可能晚于公元前90年左右,因为从那时开始,罗马由于米特里达提战争、苏拉和庞培的行径等不良记录,势必给地中海东部地区的人们造成恶劣印象。其他一些证据也都将成书时间指向亚历山大·严奈在位时期(前103-前76)。书中使用的纪年历法暗示作者是一位在本土写作的犹太人。(62)这些迹象表明,他至少在约翰时期(前135/4-前104)就已成年;如果他写作时业已年长的话,他的青春岁月应当是在西蒙(前142-前135/4)甚至约拿单时代度过的。从西门去世到他写作的时代,再不见有关犹太与斯巴达外交往来的记载。古代记载和语言分析提供的证据都证实原书是用希伯来语写成的。语言的使用和他亲哈斯蒙尼家族(即马卡比们的家族)的宗教及政治立场,都显示他是一个恪守传统的犹太人,这保证了他本人不太可能伪造犹太与斯巴达关系的文件和神话。它们的来源只会是马卡比政权官方。如果不是约拿单,也会是西门的秘书最先写下了这个神话的文本。那么,它被创造出来是用于外交场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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