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作为一场文化运动的文艺复兴 --对文艺复兴的当下认识 如今,经过一个半世纪的学术研究和批评,布克哈特提出的作为一个历史分期概念的文艺复兴(即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是欧洲近代的开端)观念已趋于瓦解。人们逐渐认识到,在文艺复兴时期,欧洲大部分地区依旧处于传统的农业社会,基督教的影响力依然普遍而强大。中世纪与文艺复兴时期的历史连续性是毋庸质疑的事实。另一方面,人们基本上认为欧洲近(现)代性主要是18世纪启蒙运动和19世纪工业革命的产物,而非文艺复兴时期“个人主义”觉醒和发展的结果。因此,史学家越来越更倾向于使用一个更为中性的概念,即“近代早期”(Early Modern)来指示从文艺复兴到启蒙运动的这段历史时期。 那么,“文艺复兴”这一概念还有无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应如何认识或界定它?要回答这些问题,我们还是应该回到该词的原初意义,也就是把文艺复兴当作创造性地复兴和吸收古典传统(尤其是文学和艺术)的一个文化运动或过程,这也是当今多数艺术史家和文化史家的共识(28)。笔者认为,这样界定“文艺复兴”更接近历史实际,也无损文艺复兴的历史地位。作为对中世纪盛期文化,特别是教士们的经院文化(scholastic culture)的反动,文艺复兴无疑是一场具有革新性的“新文化运动”,是西方文化史上的一个重要现象。这场新文化运动从意大利发端,随后传播到欧洲大部分地区,一直到17世纪早期才逐渐解体,它给后来欧洲历史的发展留下了深刻的印记。 文艺复兴运动期间的人文学者孜孜不倦地搜集、誊写、校勘、翻译古代手稿,使许多不为人知的典籍重见天日,免于失传。15世纪中期,印刷术发明之后,人文学者又积极地编辑和刊印古代的书籍,他们的不懈努力使欧洲的古籍得到系统的整理和推广,极大地拓展了欧洲人的知识资源(29)。这一时期的人文学者追求优美拉丁语和典雅的拉丁文风,以西塞罗式的雄辩文体为楷模革新了中世纪艰涩枯燥的拉丁语词汇和文风,并为后来的欧洲文人和学者所效仿。此外,15世纪早期的人文学者还积极改革字体,他们抛弃在他们的时代之前流行的哥特式字体,“发现”和恢复古罗马的字体(实际上是加罗林时期的小写体),在印刷术于1465年引入意大利之前,人文学者推崇和使用的新字体基本确立。从1467年起,人文学者的新字体被印刷商采用,并且变成了除德国之外的整个欧洲的规范的印刷字体和手写体。在16世纪早期,威尼斯的著名印刷商和学者阿尔多·马努提乌斯(Aldus Manutius,c.1450-1515)用这种字体刊印了一些古典著作[19]。人文学者发明的新字体最终演变成了现代西方人普遍使用的小写体(Italic script)[20]。 人文学者在史学上的成就深刻地影响了后来的西方历史著述。在这一时期,古典时代的两大史学类型,即文学式的叙事史(literary history)和古物研究(antiquarian studies)重新焕发了生机(30)。这一时期的一些人文学者和政治思想家,如15世纪早期的布鲁尼(Leonardo Bruni)与波焦·布拉乔利尼(Poggio Bracciolini),16世纪的马基雅维利(Niccolò Machiavelli)与圭恰尔迪尼(Francesco Guicciardini),以古希腊罗马的历史家李维、塔西佗等人的著作为榜样,用优美的文笔,按照年代顺序叙述国家的政治、外交和军事的重大事件及其变化,总结历史的教训。我们可以把这一种史学类型称为“新古典史学”(Neo-classical history)。另一些人文学者,如比昂多(Flavio Biondo)、瓦拉(Lorenzo Valla)、阿尔贝蒂(Leon Battista Alberti)、波利齐亚诺(Angelo Poliziano)、西格尼奥(Sigonio)、奥尔西尼(Fulvio Orsini)、李格里奥(Piro Ligorino)等人用他们精湛的语文学知识和考证技巧探究古代的历史、文献、文物、习俗和制度,从而奠定了近代西方古典学和考古学的基础(31)。文艺复兴运动时期重新恢复的叙事史和古物研究在随后的两个世纪里得到进一步的发展。到18世纪,这两大史学类型趋向合流,其典型的代表就是德国的艺术史家温克尔曼(Johann Winckelmann,1717-1768)的《古代艺术史》和英国史学家吉本(Edward Gibbon,1737-1794)的《罗马帝国衰亡史》。他们二人把古物研究和历史思考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两大史学类型的融合为19世纪的兰克史学的兴起铺平了道路(32)。 文艺复兴运动期间意大利的伦理和政治思想也对后来的欧洲历史进程产生重要影响。这一时期的人文学者和哲学家既承认基督教宣扬的永生的价值,同时也肯定了人们追求人世间生活幸福的价值和意义。他们强调人们追求物质财富的欲望的合理性,歌颂人世间的欢乐,其中一些人,例如15世纪的马内蒂(Giannozzo Manetti,1396-1459)和皮科·德拉·米朗多拉(Pico della Mirandola,1463-1494)分别在《论人的尊严和卓越》(On the Dignity and Excellence of Man)和《关于人类尊严的演说》(Oration on the Dignity of Man)中热情地颂扬“人的尊严”。在这方面,文艺复兴运动推动了近代欧洲的世俗化进程。另外,这一时期的市民/公民人文主义者(civic humanist)抛弃中世纪的普世主义(universalism)政治传统,不再把罗马帝国或罗马教会视为唯一合理的政治秩序模范。相反,他们秉承中世纪意大利城市共和国时期的共和主义,并利用他们的古典知识,吸收古希腊以及特别是古罗马的共和政治思想,形成了文艺复兴时期人文思潮中重要的一个流派--市民/公民人文主义(civic humanism)。这一政治思潮也随着“人文学”在欧洲其他国家传播,促成了16至18世纪欧洲政治思想的共和主义传统。不止如此,市民/公民人文主义的一些政治原则还融入近代自由主义思想体系之中(33)。 文艺复兴运动最持久的遗产是在欧洲的教育领域[21]。从意大利文艺复兴开始,古典传统和古典人文教育的价值得到承认,成为塑造精英阶层的重要内容,也成为区分精英阶层与平民大众的一个重要标志。如布克哈特所说:“这个(古典文化复兴的)进程的一般结果就是,在前此把西方国家联结在一起的教会(虽然它已经不能再继续这样做下去)之外,产生了一种新的精神影响的力量,这种精神影响力量从意大利传播到国外,成为欧洲一切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们所必需的东西。这个运动的最大坏处可以说是排斥人民大众的,可以说通过它,欧洲第一次被鲜明地分为有教养的阶层和没有教养的阶级。”[8]167文艺复兴运动导致的古典人文教育在欧洲中学教育和大学文科中的核心地位一直延续到20世纪前期(34)。法国社会学家涂尔干(Emile Durkheim,1858-1917)和英国史学家汤因比(Arnold J.Toynbee,1889-1975)都证实了这一点,涂尔干指出:“在文艺复兴时代,支撑法国的教育理念得到了发扬,并从16世纪到18世纪末排斥了其他所有的理念,直到今天(1904-1905年),还依然以一种比较温和的形式与新型学术体系并存一世,后者是在奋争了大约半个世纪以后才确立起来的。我们从17世纪以来逐渐显露出来的那种民族心态,换句话说,也就是我们的古典主义心态,其中的基本特征正是在贯彻这种理念的学校里形成的。”[22]汤因比则说:“在英国,我们几乎是最后一代接受希腊和拉丁语言以及文学教育的人,这种教育仍忠实于最严格的15世纪的意大利标准。”[13]250-253 自文艺复兴以降,古典文化变成了一种文化和生活的理想,人们不仅通过阅读文本学习和想象古典世界,而且亲自去意大利欣赏古典的文化遗产。从前人们到意大利主要目的是为了宗教朝圣,而如今则主要是为了欣赏意大利的文物和艺术。到欧洲文明圣地罗马的文化朝圣旅行成为欧洲上流社会和有教养人士的一种风尚或传统,是所谓“大游学”(Grand Tour)的一个重要环节(35)。我们可以举出两个著名的例子:16世纪的法国文人杜贝莱(Joachim Du Belley,1522-1560)游览罗马归来后写下了《罗马怀古集》(Les Antiquitez de Roma);18世纪的英国人吉本在游览古罗马时萌发了探索罗马帝国兴亡的冲动,最终写成了他的名著《罗马帝国衰亡史》。 文艺复兴运动对后世的另一持久影响表现在艺术和美学领域。在文艺复兴运动期间,“艺术家”的形象和社会地位都有了很大的变化,在这一时期,从事视觉艺术的人不再被视为从事“手工技艺”(mechanical arts)的卑贱手艺人或工匠,而是钻研和实践“自由艺术”(liberal arts)的神圣“艺术家”(36)。换言之,近代意义上的“艺术家”开始形成。与此同时,一些比较成功的艺术家也意识到了这种变化,他们撰写了大量的传记和自传,其中最著名的是瓦萨里(Giorgio Vasari,1511-1574)的《意大利艺苑名人传》和《切利尼自传》(37),这些著作对塑造艺术家的自我形象和提升艺术家的声誉起了积极的作用。另外,我们还要强调的是,正是瓦萨里开创了把艺术家传记和艺术风格发展结合在一起的艺术史书写模式--我们可以称之为“瓦萨里模式”。这一艺术史模式深刻地影响了后来两个多世纪的欧洲艺术史著述,直到18世纪德国艺术史家温克尔曼的《古代艺术史》问世才有所改变(38)。文艺复兴运动时期的艺术家模仿文人和学者组织学会的方式成立了属于自己的“艺术学院”(Accademia del Disegno),这种教育模式成为近代欧洲艺术教育的重要模式(38)。在文艺复兴运动期间,艺术批评的语言逐渐丰富起来,出现了一些对近代西方艺术批评体系至关重要的艺术词汇,如“构思的艺术”(arti di disegno/arts of design)、“想象”(fantasia/imagination)、“创意”(invezione/invention)、“优雅”(grazia/grace)、“天才”(ingegno/genius)、“趣味”(gusto/taste)、“素描”(disegno/disign)、“色彩”(corore/colour)、“风格” (maniera/manner)、“规则”(reeola/rule)和“打破”(licenza/licence)等。可以说,文艺复兴运动时期对艺术的新认识和艺术词汇的丰富是西方近代艺术体系形成过程中的一个重要步骤(40)。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