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十六国“史相”辨析之二:君主的诞载之异与奇表之异 十六国史料所呈现的君主“史相”,除了具有华夏文化素养以外,还有很多其他的特征。其中较为显著的,是他们出生时的神异和长大后体貌的奇特。借助《北堂书钞·帝王部》的标目,可称为诞载之异与奇表之异。可是他们既与常人有异,互相之间却大有共同点,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神异与奇表几乎都能在历代华夏帝王的“神异库”中找到对应者。 在出生之前,诸国的君主已经具备许多相似之处。如: 刘渊:(刘)豹妻呼延氏,魏嘉平中祈子于龙门,俄而有一大鱼,顶有二角,轩鬐跃鳞而至祭所,久之乃去。……其夜梦旦所见鱼变为人,左手把一物,大如半鸡子,光景非常,授呼延氏,曰:“此是日精,服之生贵子。”寤而告豹,豹曰:“吉征也。”(第2645页) 刘聪:聪之在孕也,张氏梦日入怀。寤而以告,元海曰:“此吉征也,慎勿言。”(第2657页) 慕容德:母公孙氏梦日入脐中,昼寝而生德。(第3161页) 此三例所言都是“帝王”感生之事,且都与梦和日有关,不管是吞服日精,还是日入怀入脐,要点都是太阳进入了其母的身体。太阳是帝王的象征,这种神异始见于汉武帝,其母为景帝王夫人,“男方在身时,王美人梦日入其怀”(38)。其后多有追随者,如孙坚妻吴氏“夫人孕而梦月入其怀,既而生策。及权在孕,又梦日入其怀”(39)。与梦日不同者,仍有梦神与梦大蛇两种: 苻坚:其母苟氏尝游漳水,祈子于西门豹祠,其夜梦与神交,因而有孕。(第2883页) 李雄:罗氏因汲水,忽然如寐,又梦大蛇绕其身,遂有孕。(第3035页) 这两者看似不同。然车频《秦书》记苻坚母之事曰:“苻坚母苟氏浴漳水,经西门豹祠,归,夜梦若有龙蛇感己,遂怀孕而生坚。”(40)所以《载记》中所云之神,即是龙蛇。这让人想起汉高祖刘邦之母的故事。《史记·高祖本纪》:“其先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第341页)。刘媪自梦所见为神,太公所见则龙蛇,苻坚、李雄事皆本于此可知。 感种种神异而受孕之后,多位十六国君主都被记录为孕期超长。刘渊13个月,刘聪15个月,苻坚12个月,李雄14个月。孕期超长也是华夏古圣王的特征,“二十月黄帝生”、“十四月生帝尧”(41)。这些观念在西汉时期已经广为流行,汉武帝钩弋夫人孕昭帝,“任身十四月乃生,上曰:‘闻尧十四月而生,今钩弋亦然。’乃命其所生门曰尧母门”(42)。孕期超长被认为是吉验,《论衡》言黄帝“性与人异,故在母之体留多十月”(43)。汉武帝立钩弋子(昭帝)为太子的一个理由是“感其生与众异”,也是这种观念的体现。 帝王出生之时,记载中往往有神异,十六国君主也不例外。最突出的是“神光”: 刘聪:夜有白光之异。(第2657页) 石勒:生时赤光满室,白气自天属于中庭。(第2707页) 苻坚:有神光自天烛其庭。(第2883页)(车频《秦书》:初生,有赤光流其室。(44)) 吕光:夜有神光之异,故以光为名。(第3053页) 神光之异不见于东汉之前的帝王,第一个拥有此项神异的是汉光武帝。《后汉书·光武帝纪》“论曰”:“建平元年十二月甲子夜生光武于县舍,有赤光照室中。”李贤注引《东观记》曰:“光照堂中,尽明如昼。”(45)其后附会者转多,如“高贵乡公初生,有光气照耀室屋,其后即大位”(46)。晋元帝“生于洛阳,有神光之异,一室尽明”(47),又如宋武帝刘裕“始生之夜,有神光照室”(48)。十六国诸君亦对神光之瑞颇有偏好,表明这一点上,他们共享了同一种有关“正统天子”的观念。 与出生有关的另一神异是身上有文字: 刘渊:左手文有其名。(第2645页)(49) 苻坚:背有赤文,隐起成字,曰“草付臣又土王咸阳”。(第2883页)(50) 在汉晋华夏的知识体系中,出生时手有文字的人物,最早的是舜。《孝经援神契》曰:“舜龙颜大口,手握褎。”曹魏博士宋均注云“握褎,手中有褎字。喻从劳苦受褎饰,致大祚也”(51)。《孝经援神契》成书年代不详,但其上限不早于西汉成帝时期。因此这里虞舜握褎的说法,以及宋均的解释,很可能来自更早形成的晋国始封君唐叔虞的故事。《史记》载“初,武王与叔虞母会时,梦天谓武王曰:‘余命女生子,名虞,余与之唐。’及生子,文在其手曰‘虞’,故遂因命之曰虞。”(52)刘渊因手有文字而得名,与唐叔虞极为相似。刘渊的汉国定都平阳,魏晋时匈奴五部尽在古晋国之地,很可能刘渊因此有意模仿了一个与晋国有关的神异故事。苻坚之事,暂无更早的原型可考。在他之后,同属前秦统治集团的吕光,借鉴这种手法制造了另一个神异:吕光征西域围攻龟兹城时,“左臂内脉起成字,文曰:‘巨霸’”(第3055页)。身有文字当是受到苻坚等的启发,而文字的内容“巨霸”尚有其他来源。王莽天凤六年(19),夙夜连率韩博上言“有奇士,长丈,大十围,来至臣府,曰欲奋击胡虏。自谓巨毋霸”。王莽字巨君,晋灼言“巨毋霸”乃“讽言毋得篡盗而霸”之意,故而王莽恶之,征博下狱,弃市。(53)吕光的“巨霸”,似是将“巨毋霸”反其意而用之,且击胡虏亦与围龟兹相合。至于吕光与“巨”的关联,大约是因为他身长八尺四寸,按晋代一尺为0.24米保守换算,他的身高至少有2米。(54)即使在当代,这一身高也可称为“巨”了。 十六国君主中,吕光的身高还不是最高的。最高的刘曜身长九尺三寸,约合2.23米;姚襄与赫连勃勃同样是八尺五寸,约合2.04米。姚苌曾说“吾不如亡兄有四:身长八尺五寸,臂垂过膝,人望而畏之,一也”(第2971页)。刘渊与吕光一样是八尺四寸。李雄八尺三寸。慕容氏诸帝都是长人,慕容廆“幼而魁岸,身长八尺”,慕容皝“七尺八寸”,皝之子慕容儁“身长八尺二寸,资貌魁伟”、慕容德“年未弱冠,身长八尺二寸,资貌雄伟”、慕容垂“身长七尺七寸,手垂过膝”。有记录的最矮的是石虎,长七尺五寸。(55)华夏古圣先王也多是身材伟岸之人,尧身长十尺、(56)禹长九尺九寸、(57)汤九尺、(58)周文王八尺二寸、(59)孔子九尺六寸、(60)秦始皇八尺六寸、(61)项羽八尺二寸、(62)汉高祖刘邦七尺八寸、(63)汉昭帝八尺二寸、(64)刘备七尺五寸(一说七尺七寸)。(65)这些数字大多有异说,除了孔子、项羽、汉昭帝、刘备等可信度略高,其他明显不可信。上古帝王的身高,多出于《河图》或《帝王世纪》,《河图》为汉儒造作之纬书自不待言,《帝王世纪》乃西晋皇甫谧所作,也是综合了汉魏以来的谶纬学说而写成的上古史。(66)毋宁说出于这些书的身高数据,都是编造出来的。尧作为第一圣王,其身高十尺也是最高的,纵有些书中将周文王与孔子的身高拔高到十尺,终不能成为主流学说。此类编造身高唯一的意义,在于反映了汉晋时期人们理想中的圣贤帝王应该具有超出常人的身高,即“形貌魁伟”。十六国诸君主的身高,按记录都很高,最低的石虎亦与刘备持平。但必须注意到,如石勒、苻坚、姚苌等人的身高没有记载,或许就是不足以达到“魁伟”的标准,正如大多数华夏帝王的身高也无记录一样。这种选择性的记录说明,五胡十六国的国史撰述在对君主形象中身高一项进行记录时,遵循了汉晋以来华夏为“受命天子”所设定的标准,不达标准的宁可不记。更有甚者,这些记录下的身高数字也未必是完全真实的,以慕容家族诸人为例: 1.慕容皝:身长七尺八寸,龙颜版齿。(第2815页) 汉高祖:身长七尺八寸,隆准而龙颜。(67) 2.慕容垂:身长七尺七寸,手垂过膝。(第3077页) 刘 备:身长七尺七寸,垂手过膝。(68) 3.慕客德:身长八尺二寸,额有日角偃月重文。(第3161页), 周文王:高长八尺二寸,日角鸟鼻。(69) 这些数字和体貌特征双重巧合,而且全都出现在慕容氏家族中,实在有些令人难以置信。与其说是真实记录,不如说是对照传说中华夏帝王的体貌进行的附会。 按这一思路还可发现,“垂手过膝”也是受到重视的帝王之相。不只刘备垂手过膝,晋武帝司马炎也有这一特征。当司马炎的晋王太子地位有动摇的危险时,何曾于司马昭前“固争”:“中抚军聪明神武,有超世之才。发委地,手过膝,此非人臣之相也。”(70)这当然是一场表演,但是“发委地,手过膝,非人臣之相”应当是当时非常流行的观念。十六国君主中仅“垂手过膝”的就有刘曜、苻坚、姚襄、慕容垂四人。此后南北朝双方在需要进行“天命所归”的论证时,不乏强调君主这一相貌特征的例子。如陈霸先、宇文泰皆是。(71) 十六国政权的君主有称皇帝和称王之别,而且一些君主在称帝之前曾有一个长期的藩王阶段。他们的相貌特征,相应地也有“帝王”与“霸主”两种不同的建构方向。吕光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当他围攻龟兹之时,尚没有取苻坚而代之的想法,最多不过留在西域做半独立的藩王,除了临死前短暂地称“太上皇帝”,吕光的正式名号只是“天王”。所以他的神异宣传是“左臂内脉起成字,文曰:‘巨霸’”,志止于霸王而已。他的体貌特异处还有“目重瞳子”,这让人想到项羽,(72)而项羽是华夏传统中“霸王”的典型。此一时期明确自比于项羽的人物还有吐谷浑首领吐延,他“长七尺八寸,雄姿魁杰,羌虏惮之,号曰项羽”(73)。 另一个霸者特有的神异为十六国君主所看重者,为“寤生”,即其母在熟睡中分娩,醒后方觉已生一儿。这一神异最初发生在春秋初年郑庄公身上,“庄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74)。郑庄公是春秋年间第一位可以称为“伯”(同霸)的人物,具有重要的地位。关于“寤生”,杜预注“寐寤而庄公已生,故惊而恶之”(75),然而杜注并非唯一的解释,《史记·郑世家》言“生之难”(76),后人因此解寤为逜或牾,即脚先出而难产(77),应劭《风俗通》言“俗说儿坠地便能开目视者,谓之寤生”(78),都与杜注不同。但是作为西晋时人,杜预注应该代表了魏晋时期的知识,与后人力求与常理相合不同,在谶纬盛行的时代风气下,他们追求的正是不合常理的神异性解释。所以十六国史料中出现“寤生”或“昼寝而生”,无一例外地取与杜预注相同的意义。十六国君主或其先世寤生者有: 蒲洪:其母姜氏因寝产洪,惊悸而寤。(79) 秃发乌孤七世祖寿阗:寿阗之在孕也,母梦一老父被发左衽乘白马谓曰:“尔夫虽西移,终当东返至京,必生贵男,长为人主。”言终胎动而寤,后因寝生寿阗被中,因以秃发为号,寿阗为名。(80) 慕容德:母公孙夫人,晋咸康中昼寝生德,左右以告,方寤而起。既生,似郑庄公。曰:“长大必有大德”。遂以德为名。(81) 慕容德的记载中出现了郑庄公,说明“寤生”的神异正是以郑庄公为原型的。蒲洪臣于石虎,秃发氏始终未能称帝,而慕容德为皝少子,本无缘继承皇位,因而此三人皆被定位为“霸”。霸既可以是号令天下的实际领袖如项羽,亦可以是尊奉王室的强大诸侯如齐桓公、晋文公。华夏传统中微妙的“霸”,也成为十六国君主在塑造自身形象时使用的符号。 以上分析了十六国君主的诞载之异与奇表之异,发现他们是高度模式化的。十六国君主的种种奇异之处,都能在华夏历史上帝王圣贤的“奇异库”中找到。这些神异原本是华夏帝王们专属的符号,在建构应天受命的理想君主形象时,十六国的帝王与他们的史臣们,没有更多的素材可资利用,他们所用的论证正统性和合法性的全部符号资源都来自“历史”,而且只能是华夏帝国的“历史”。之所以加上引号,是因为这种有关华夏帝王的“历史”,诸如尧高十丈、文王四乳之类,自身也不是真实的,只是作为一种观念或者符号体系而存在。由于在华夏帝国的政治生活中,尤其是禅代之际的合法性宣传中占有重要地位,这套符号体系成为华夏政治文化的一部分。十六国的非华夏君主们的种种奇异特征或许不全是杜撰的,比如从身高一项来看,也存在着选择性记录的问题,但选择的标准仍然是华夏帝王的“奇异库”。由于这些史书大多脱胎于十六国的国史,也就是十六国实际政治中进行的正统性宣传的一部分,它们说明了这些君主所期待的自身形象正是华夏圣王。与之形成对比的是,那些没有在华夏文化圈建立政权的异族的君主神异传说,如夫余和高句丽的祖先东明王的传说、高车的狼生传说等,则无法在华夏帝王的“奇异库”中找到相似的元素。 更有甚者,班彪《王命论》言汉高祖之受天命,有五条理由,其中前三条是“帝尧之苗裔”、“体貌多奇异”、“神武有征应”(82),后两条正是本节所论的诞载之异和奇表之异,他们所表达的是同一政治文化传统。既然后两条被接受,第一条的血统标准是否也会被考虑呢?当我们看到《慕容廆载记》说“有熊氏之苗裔”(第2803页)、《苻洪载记》云“其先有扈之苗裔”;《姚弋仲载记》称“禹封舜少子于西戎,世为羌酋”(第2957页);赫连勃勃在统万城南刻石云“我皇祖大禹”(第3210页),等等,应该不会太意外吧。族群意识中最重要的祖源认同,就这样以华夏帝国的政治文化为媒介构建出来了。 (责任编辑:admin) |